“裴廓德号”的这个木匠,虽然身份卑贱,远远不能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典范,但决非毫无特长的人。他现在要一显身手了。
他同一切海船上的尤其是捕鲸船上的木匠一样,某种范围内能随叫随到并且讲究实效;他除了自己的本行之外,还兼具多种的手艺。木匠在事业上的追求就是要集各行各业之大成,而这或多或少跟木材作为一种辅助材料密切相关。“裴廓德号”的这位木匠除了对一般性木工活计能够胜任外,还特别擅长应付一艘远航三四年而又历经许多未曾开发的偏远海域的大船上,不胜枚举的种种机械方面的急活。除了随时要做的日常工作,如修理破损的小艇和桅杆、帆桁等圆材,改进桨叶的式样,在甲板舷侧上嵌装圆窗或者在舷板上钉木钉,以及其他许许多多跟本行关系更为直接的零碎事务,等等;他还善于果断地处理与他的工作范围和本行手艺关系不大的事务,不论日常的、还是突发的。
他处理形形色色的事务时仅有的大显身手之处,便是他的老虎钳工作台:一张粗重的长桌,上面装有几个老虎钳,大小不一,有的系铁制,有的为木制。除了船边拖有大鲸时,这张工作台总是侧横着牢靠地捆绑在炼油作坊的后墙上。
例如,一只绳栓太大,不易插进孔里,发现这种情况,木匠就把它往老虎钳上啪地一夹,当即将它锉小;一只羽毛奇特的迷路的小鸟碰巧飞到船上,被捉住了,木匠就用刨得光亮的露脊鲸骨作细杆,而用抹香鲸骨作横杆,为小鸟做成了一个塔式鸟笼;有个桨手扭伤了手腕,木匠就为他配制了一种止痛的外擦药水;斯塔布希望小艇的桨叶上都漆上朱红色的五角星,木匠就把木桨旋紧在他的大型木制老虎钳上对称地漆上五角星;有个水手突发奇想,希望戴一副鲨鱼骨耳环,木匠就在他耳朵上穿孔;另一个水手牙痛,木匠拿出一把钳子,一只手拍拍工作台要那位水手坐上去,手术还未开始,这个可怜的家伙畏缩起来,因为木匠一边转动着木制老虎钳的手柄,一边示意如果他愿意把牙齿拔出来,就得把他的下颚夹在老虎钳中。
这位木匠全方位地做好了充分准备,因而对一切都显得无所谓,毫不在乎。他把牙齿看成一根一根的小鲸骨,把脑袋当成一块一块的顶木;至于人本身,他也只看成一台一台的起锚机。目前看来,他对的各行各业无所不通而且显示出精练娴熟的手艺,足以证明他具有非常的才干。可是,也不尽然,这是因为,他的显著特点好像是永远处于某种与个人无关的麻木不仁状态;我说“与个人无关的”,是因为他的这一特点逐渐与周围的事物融为一体,好像使他完全变成一个一看便知的大傻瓜,随便周围的人闹得天翻地覆,他总是一声不吭,哪怕有人在干着破坏大教堂地基这样的事,他也置若罔闻。然而,正是他身上麻木不仁状态,不免使他看起来像个极端无情的人;——不过,令人惊奇的是,有时候他会滔滔不绝起来,而且采用古朴、婉转的方式而使人发笑,一种有时朴实无华而有时五彩缤纷的情趣;这种充满情趣的交谈,倘若在挪亚方舟上古老的船头楼上值夜班时,确有消磨时光的作用。这个老木匠是不是由于终生漂泊在外,因而不但,一无所有,而且还把一点点原本属于他的个性也磨掉了呢?他完全成了一个游离于现实之外的人,一个纯粹的肉体,像初生婴儿般冥顽不灵,既不考虑今生,也不思索来世。你简直可以说,他的冥顽不灵反映出一种愚钝;因为他做各种工作时既不像是本着理智,也不像是凭着本能,更不像是曾经拜过师,也不像是这一切的或多或少混合而成的一种东西,完全是一种自行其是的方法。他纯粹靠手操作,他的头脑(假如说他有个头脑)一定早就顺着脉络流到手指里头了。他就像一种不合情理的,却很实用的英国谢菲尔德制造的木工工具,外表看起来——虽有点大——像一把普通的小刀,可是里面却装有各种规格的刀刃,而且还配有螺丝起子、拔瓶盖用的螺丝锥、镊子、锥子、笔、尺、指甲锉和埋头钻等。所以,如果他的上司想把木匠当螺丝起子使用,要做的只要打开他身上的那个部分,即可把螺丝拧紧;或者如果要把他当镊子使用,只要提起他那两条腿,这把镊子就可以发挥作用了。
然而,如前所述,这个万能的木匠,决非只是一台自动机器。如果说他身上没有一个普通的灵魂,他却有一种总在不规则地起着作用的微妙的东西。那种东西确实存在,而且已经在他身上存留了六十年以上。就是这种东西,正是他身上那难以理论的但又机灵的生命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