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洛城城北观星台。
现今已经五十岁的开国公上官景生走在观星台共二千八百级的大理石台阶上，身边一个仆人也没有。他走的缓慢，但却并不停下，步子迈出去一阶，整个人就深吸一口气，这个天生体质虚弱的老国公已经从傍晚爬到了子夜，却仍旧没能走上最顶层的观星台。
以他的身份，如今需要亲力亲为的事情已经很少了，更不要说自己去爬这两千八百级的台阶，但是他却不敢让任何一个下人代劳。这样说有点委婉，不如直接说是他不敢对观星台上那位观星师有任何的不敬。
初冬季节，他却是满头大汗，身上的衣服解开，头发解开，披头散发，使得这位尊崇无比的老国公，变得好似街头撒泼的流浪乞丐。他跌跌撞撞的向上爬，脑海中浮现出独子的惨状，那种从身体骨子里透出来的死亡气息，让老国公几乎要哭出声来。
怎么会这样？自己的孩子，怎么会这样？
延请了洛城所有名医，却仍旧无半点施救之法！老国公没有别的孩子，天生体虚的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于是早早的立为世子，可难道老天连他最后的子嗣也要夺走吗？
等到老国公爬到观星台上的时候，整个人都打了个寒噤。
原本满头大汗的他，被观星台上的风吹过，登时热气全无，连手脚都冰凉起来。他抬起眼，在夜色之中，只能看到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站在汉白玉的观星台栏杆前，仰头望着天空，好似一尊雕塑。老人的脚下，是笔直不见底的悬崖，风在悬崖中呼啸而过，老人的衣角却连动都没动。
老国公双膝跪下，涕泪横流，远远的朝那老人重重的磕了个头，道：“俞老救命！”
老人缓缓回过头来，望着跪在地上，头抵观星台大理石地砖的老国公，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开国公夜半来访，老朽有失远迎。”
上官景生丝毫不敢抬头，只是泣道：“俞老救命！”
老人道：“救世子的命吗？老朽怕是没这个本事。”
“俞老救命！”上官景生的两鬓有些微白，常年的养尊处优让他本就体弱的身子渐渐熬过了天命之年，但仍旧抵不住岁月的洗礼。他膝行两步，抬起头，已是泪水满面，沉声道：“我上官家先祖随太祖爷南征北战，我祖父也曾随武帝爷北伐半狼，求俞老念在我上官家一门忠烈的份上，救救我那孩儿吧！”
老人沉默，许久后才慢慢道：“你起来。”
上官景生站起来，却仍旧半躬着身子，不敢抬头。然而他马上就听到了老人平静的说道：“抬头看看星星吧。”
他抬起头，长空星河载入眼眸。
浩瀚的星海璀璨在初冬的夜空里，千千万万，光辉恒久。星光交相辉映，密密麻麻看似杂乱无章，但却又让人觉得井然有序，世界上再无比这更美的东西了。老人像是个嗜酒的酒徒，双眼望着这浩瀚的星空，喃喃道：“你知道吗？我们看到的星光，也许是千万年前发出的光芒，它在无垠的空间里漂泊，穿梭了无数的岁月，才能够来到人的眼睛。等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也许它们的家乡早已经被毁掉了，然而它们无从知晓，它们只懂得去，从不考虑归。”
“天空里有亿万颗这样的星星，就有亿万万个这样的故事，当你有一天，能够俯瞰整个星空的时候，你将会觉得，自己的人生是那么的无趣，那么的渺小，那么的微不足道。生死也不过如此，你看重它，只是因为你眼界实在狭小，世人习惯了低头走路，却常常忘记仰望星空，很可悲，对吗？”
上官景生看着天上熟悉而又陌生的星空，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对，还是错。
这个不知道活了多少岁的老家伙，他一点也看不懂。
老人说完这些话，便从栏杆边上离开了。他向一侧的石桌前走去，在那有两个石凳，桌上刻着横竖纵横的棋盘，黑白子错落而放，却没有对弈之人。老人坐下，示意上官景云也坐下，停了半晌，忽然问道：“十年了，你可曾再见过你的弟弟？”
上官景生愣住了，他深深的低下头去，道：“再未见过。”
“亲兄弟啊。”老人笑了，目光投向黑布隆冬的群山和肃穆的洛城，喃喃道：“一母同胞，却闹得如此下场。国公爷，有没有那么一个时刻，你会觉得，世子爷所受的，正是所谓的报应。”
上官景生浑身一震，下意识的叫道：“十年前的那件事不怨我，那是我们的父亲......”他顿了一下，喘了一口粗气，却没再把话说下去。
“随便。”老人笑了笑，叹道：“随便吧，都过去了那么多年，随你怎么说，毕竟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上官景生愣在原地，许久后，一滴泪水从他的眼眶缓缓垂下来。
老人有些吃惊的看着这位已知天命的老国公，不由得沉默了，他望着陷入沉睡的洛城，轻声道：“想必自他走后，你的每天每夜，也都不好过吧。”
上官景生不说话，只是重新跪了下来，不停的磕头。
老人看着满天的星光，叹了口气，道：“国公爷要折煞老朽了，令公子的事，老朽应下便是。”说完这话，老人伸出手，拇指抵在中指之上，对准了天空中的一颗明亮的星星。他的手缓缓下滑，在夜空中，便有一道璀璨的流光沿着他指间的斜线滚落下来，直入了国公府，然后消失于无踪。
上官景云惊的瞠目结舌，说不出一丝话来。
老人闭上眼，轻轻的道：“国公爷，最近这段时间，就不要让世子去别处了，在家里好生修身养性吧。”
上官景生埋下头去，再也不敢与这位老人对视了。
......
......
皇宫大内，灯火阑珊，持剑的铁寒郎和持戈的羽林卫守护着这座巍峨的宫城，使得一切看起来都万分严肃，仿若蛰伏的巨兽。黑色的宫殿鳞次栉比，一层层铺叠开去，一直铺到天子居住的承乾宫。
偌大的宫殿，却寂静的仿佛深冬下过大雪的森林。俞老站在珠玉帘子前面，手叠在一起，安静的连呼吸都几不可闻。在那珠玉后面，一个人影独坐，声音略微有些疲惫，轻声道：“开国公去找你了？”
俞老应道：“是。”
“你帮他救他的儿子了？”
“是。”
“害的什么病？”
俞老沉默了一下，不过也只是一下，他便立刻答道：“不是病，是巫术。”
帘子后的那个人影顿了一下，他刚才似乎在写着什么东西，但俞老说完话之后，他便将手中的笔轻轻的放下，喃喃问道：“是南边的那些邪教所为吗？”
俞老的目光沉了下去，他低垂着眼眉，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更无法猜测他在想些什么。当帘子后的人问起问题之后，这个满头银发的老人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悠悠的叹了口气，轻声答道：“也有可能......是北边的。”
那个人影沉默了。
烛火在颤动着，值守的宫人马上剪去了过长的灯芯，然后悄然退下，未曾发出一丁点的声音。俞老站在原地，不言亦不语，面无表情，样子好生的仙风道骨。帘子后的人慢慢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良久，才缓缓道：“那场雨......”
俞老苦笑一声，点头道：“是的，那场雨来自于龙门宗。”
帘子后的人叹了口气，道：“如此，老神仙的态度就很明朗了。”
俞老点点头，接道：“这也是为什么，我劝陛下不要再查下去的原因。”
“毕竟还是有一丝师徒情分的啊。”帘后的人长长叹了口气，无奈的笑道：“我原以为，老神仙早已跳出尘俗，不问世事。看来，当年的不得已之举，还是让老神仙不高兴了啊。”说完这话，他沉思了片刻，问道：“那孩子......是在尚武堂吗？”
俞老点头道：“尚武堂玄三班学子，欧阳老院长给的推荐名额。”
帘后人嗯了一声，突然间，似无意般问道：“观星象定命理，这孩子，会不会是冰海帝国的王族后裔？”
俞老摇头道：“老朽看不出此子有王室命理。”
帘后人笑了，有些如释重负的重新坐在了椅子上，朝着俞老轻声道：“老先生，你没有骗朕，朕很欣慰。”
俞老并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算是向帘后人的致意。
“看看吧，这是南边来的鸿翎急件。”帘后人用手轻轻揉了揉两侧的太阳穴，挥了挥手，马上便有宫人将一封封烤了火漆的军情密件呈与了俞老。而俞老却连看也不看，而是微微躬身，道：“世宗武皇帝有祖训，星象师只占星象，严禁过问军政。”
“都已经快过去一百年了，何必纠结于此等迂腐戒训。”帘后人淡淡道：“看看无妨，老先生朕还是信得过的。”
俞老动也不动，只是摇了摇头，然后闭上眼睛。
“好吧，既然老先生恪守祖训，朕也不强求了。”帘后人淡淡开口，继而语气有些烦躁的道：“江南道六省，全都不让朕省心，从今年夏开始，曾扑灭了的南方邪教竟死灰复燃，发展教徒，聚众闹事。这些鸿翎急件，都是六省请求朝廷降职镇压平乱的折子。哼，一个个封疆大吏，却拿一群跳梁小丑毫无办法，朕养这些饭桶有什么用！”
俞老轻声问道：“陛下将如何处置？”
“朕已经想好了。”帘后人闭着眼，疲惫的道：“今年尚武堂就提前开始试炼吧，挑一批学子出来，奔赴江南，朕不能听这些家伙的一面之词。”
俞老点点头，道：“陛下圣明。”
“此事朕会交给军机院办，就定在本月末吧。”帘后人长舒一口气，道：“老先生，朕困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俞老躬身行礼告辞，缓缓走出承乾宫。
走在空荡寂静的大内里的俞老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那丝微笑平淡而轻缓，若不注意看，恐怕很难看清楚这竟是一抹笑容。俞老忽然想起曾经常和自己的学生们开的玩笑，俞老问：你们可知道怎么样才能骗到人？
答案很简单，十句话里，说九句真话，只说一句假话。
于是那句假话，也就变成了真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