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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如是我闻(5)

冯巨源官赤城教谕时,言赤城山中一老翁,相传元代人也。巨源往见之,呼为仙人。曰:“我非仙,但吐纳导引,得不死耳。”叩其术。曰:“不离乎丹经,而非丹经所能尽,其分节度,妙极微芒。苟无口诀真传,但依法运用,如检谱对弈,弈必败;如拘方治病,病必殆。缓急先后,稍一失调,或结为痈疽,或滞为拘挛;甚或精气瞀乱,神不归舍,竟至于颠痫。是非徒无益已也。”问:“容成、彭祖之术,可延年乎?”曰:“此邪道也,不得法者,祸不旋踵;真得法者,亦仅使人壮盛。壮盛之极,必有决裂横溃之患。譬如悖理聚财,非不骤富,而断无终享之理。公毋为所惑也。”又问:“服食延年,其法如何?”曰:“药所以攻伐疾病,调补气血,而非所以养生。方士所饵,不过草木金石。草木不能不朽腐,金石不能不消化。彼且不能自存,而谓借其馀气,反长存乎?”又问:“得仙者,果不死欤?”曰:“神仙可不死,而亦时时可死。夫生必有死,物理之常。炼气存神,皆逆而制之者也。逆制之力不懈,则气聚而神亦聚;逆制之力或疏,则气消而神亦消。消则死矣。如多财之家,勤俭则常富,不勤不俭则渐贫;再加以奢荡,则贫立至。彼神仙者,固亦兢兢然恐不自保,非内丹一成,即万劫不坏也。”巨源请执弟子礼。曰:“公于此道无缘,何必徒荒其本业?不如其已。”巨源怅然而返。景州戈鲁斋为余述之,称其言皆笃实,不类方士之炫惑云。

先姚安公言:有扶乩治病者,仙自称芦中人。问:“岂伍相国耶?”曰:“彼自隐语,吾真以此为号也。”其方时效时不效,曰:“吾能治病,不能治命。”一日,降牛丈希英(姚安公称牛丈字作此二字音,未知是此二字否。牛丈讳,娶前母安太夫人之从妹)家,有乞虚损方者。仙判曰:“君病非药所能治,但遏除嗜欲,远胜于草根树皮。”又有乞种子方者。仙判曰:“种子有方,并能神效。然有方与无方同,神效亦与不效同。夫精血化生,中含欲火,尚毒发为痘,十中必损其一二。况助以热药,抟结成胎,其蕴毒必加数倍。故每逢生痘,百不一全。人徒于夭折之时,惜其不寿;而不知未生之日,已先伏必死之机。生如不生,亦何贵乎种耶?此理甚明,而昔贤未悟。山人志存济物,不忍以此术欺人也。”其说中理,皆医家所不肯言,或真有灵鬼凭之欤!又闻刘季箴先生尝与论医。乩仙曰:“公补虚好用参。夫虚证种种不同,而参之性则专有所主,不通治各征。以藏府而论,参惟至上焦中焦,而下焦不至焉。以荣卫而论,参惟至气分,而血分不至焉。肾肝虚与阴虚,而补以参,庸有济乎?岂但无济,亢阳不更煎铄乎?且古方有生参熟参之分,今采参者得即蒸之,何处得有生参乎?古者参出于上党,秉中央土气,故其性温厚,先入中宫。今上党气竭,惟用辽参,秉东方春气,故春性发生,先升上部。即以药论,亦各有运用之权。愿公审之。”季箴极不以为然。余不知医,并附录之,待精此事者论定焉。

歙人蒋紫垣,流寓献县程家庄,以医为业。有解砒毒方,用之即痊。然必邀取重资,不满所欲,则坐视其死。一日暴卒,见梦于居停主人曰:“吾以耽利之故,误人九命矣。死者诉于冥司,冥司判我九世服砒死。今将赴转轮,赂鬼卒得来见君,特以此方奉授。君能持以活一人,则我少受一世业报也。”言讫,泣涕而去曰:“吾悔晚矣!”其方以防风一两研为末,水调服之而已,无他秘药也。又闻诸沈丈丰功曰:“冷水调石青,解砒毒如神。”沈丈平生不妄语,其方当亦验。

老儒刘挺生言:东城有猎者,夜半睡醒,闻窗纸淅淅作响,俄又闻窗下塞窸声,披衣叱问。忽答曰:“我鬼也。有事求君,君勿怖。”问其何事。曰:“狐与鬼自古不并居,狐所窟穴之墓,皆无鬼之墓也。我墓在村北三里许,狐乘我他往,聚族据之,反驱我不得入。欲与斗,则我本文士,必不胜。欲讼诸土神,即幸而得申,彼终亦报复,又必不胜。惟得君等行猎时,或绕道半里,数过其地,则彼必恐怖而他徙矣。然倘有所遇,勿遽殪获,恐事机或泄,彼又修怨于我也。”猎者如其言。后梦其来谢。夫鹊巢鸠据,事理本直。然力不足以胜之,则避而不争;力足以胜之,又长虑深思而不尽其力。不求幸胜,不求过胜,此其所以终胜欤!孱弱者遇强暴,如此鬼可矣。

舅氏张公健亭言:沧州牧王某,有爱女撄疾沉困。家人夜入书斋,忽见其对月独立花阴下,悚然而返。疑为狐魅托形,嗾犬扑之,倏然灭迹。俄室中病者语曰:“顷梦至书斋看月,意殊爽适。不虞有猛虎突至,几不得免。至今犹悸汗。”知所见乃其生魂也。医者闻之,曰:“是形神已离,虽卢扁莫措矣。”不久果卒。

闽有方竹,燕山之柿形微方,此各一种也。山东益都有方柏,盖一株偶见,他柏树则皆不方。余八九岁时,见外祖家介祉堂中有菊四盎,开花皆正方,瓣瓣整齐如裁剪。云得之天津查氏,名黄金印。先姚安公乞其根归,次岁花渐圆,再一岁则全圆矣。或曰:“花原常菊,特种者别有法。如靛浸莲子,则花青;墨揉玉簪之根,则花黑也。”是或一说欤!

家奴宋遇病革时,忽张目曰:“汝兄弟辈来耶,限在何日?”既而自语曰:“十八日亦可。”时一讲学者馆余家,闻之哂曰:“谵语也。”届期果死。又哂曰:“偶然耳。”申铁蟾方与共食,投箸太息曰:“公可谓笃信程朱矣!”

奇节异烈,湮没无传者,可胜道哉。姚安公闻诸云台公曰:“明季避乱时,见夫妇同逃者,其夫似有腰缠。一贼露刃追之急。妇忽回身屹立,待贼至,突抱其腰。贼以刃击之,血流如注,坚不释手。比气绝而仆,则其夫脱去久矣。惜不得其名姓。”又闻诸镇番公曰:“明季,河北五省皆大饥,至屠人鬻肉,官弗能禁。有客在德州景州间,入逆旅午餐,见少妇裸体伏俎上,绷其手足,方汲水洗涤。恐怖战悚之状,不可忍视。客心悯恻,倍价赎之;释其缚,助之著衣,手触其乳。少妇艴然曰:‘荷君再生,终身贱役无所悔。然为婢媪则可,为妾媵则必不可。吾惟不肯事二夫,故鬻诸此也。君何遽相轻薄耶?’解衣掷地,仍裸体伏俎上,瞑目受屠。屠者恨之,生割其股肉一脔。哀号而已,终无悔意。惜亦不得其姓名。”

肃宁王太夫人,姚安公姨母也。言其乡有嫠妇,与老姑抚孤子,七八岁矣。妇故有色,媒妁屡至,不肯嫁。会子患痘甚危,延某医诊视。某医遣邻妪密语曰:“是症吾能治。然非妇荐枕,决不往。”妇与姑皆怒谇。既而病将殆,妇姑皆牵于溺爱,私议者彻夜,竟饮泣曲从。不意施治已迟,迄不能救,妇悔恨投缳殒。人但以为痛子之故,不疑有他。姑亦深讳其事,不敢显言。俄而某医死,俄而其子亦死,室弗戒于火,不遗寸缕。其妇流落入青楼,乃偶以告所欢云。

余布衣箫客言:有士人宿会稽山中,夜闻隔涧有讲诵声。侧耳谛听,似皆古训诂。次日越涧寻访,杳无踪迹。徘徊数日,冀有所逢。忽闻木杪人语曰:“君嗜古乃尔,请此相见。”回顾之顷,石室洞开,室中列坐数十人,皆掩卷振衣,出相揖让。士人视其案上,皆诸经注疏。居首坐者拱手曰:“昔尼山奥旨,传在经师;虽旧本犹存,斯文未丧;而新说叠出,嗜古者稀。先圣恐久而渐绝,乃搜罗鬼录,征召幽灵。凡历代通儒,精魂尚在者,集于此地,考证遗文;以次转轮,生于人世。冀递修古学,延杏坛一线之传。子其记所见闻,告诸同志,知孔孟所式凭,在此不在彼也。”士人欲有所叩,倏似梦醒,乃倚坐老松之下。萧客闻之,裹粮而往。攀萝扪葛,一月有馀,无所睹而返。此与朱子颖所述经香阁事,大旨相类。或曰:“萧客喜谈古义,尝撰《古经解钩沈》,故士人投其所好以戏之。”是未可知。或曰:“萧客造作此言,以自托降生之一。”亦未可知也。

姚安公官刑部日,同官王公守坤曰:“吾夜梦人浴血立,而不识其人,胡为乎来耶?”陈公作梅曰:“此君恒恐误杀人,惴惴然如有所歉,故缘心造象耳。本无是鬼,何由识其为谁?且七八人同定一谳牍,何独见梦于君?君勿自疑。”佛公伦曰:“不然。同事则一体,见梦于一人,即见梦于人人也。我辈治天下之狱,而不能虑天下之囚。据纸上之供词,以断生死,何自识其人哉?君宜自做,我辈皆宜自儆。”姚安公曰:“吾以佛公之论为然。”

吕太常含辉言:京师有富室娶妇者,男女并韶秀,亲串皆望若神仙。窥其意态,夫妇亦甚相悦。次日天晓,门不启。呼之不应,穴窗窥之,则左右相对缢。视其衾,已合欢矣。婢媪皆曰:“是昨夕已卸妆,何又著盛服而死耶?”异哉,此狱虽皋陶不能听矣。

里胥宋某,所谓东乡太岁者也。爱邻童秀丽,百计诱与狎。为童父所觉,迫童自缢。其事隐密,竟无人知。一夕,梦被拘至冥府,云为童所诉。宋辩曰:“本出相怜,无相害意。死由尔父,实出不虞。”童言:“尔不相诱,我何缘受淫?我不受淫,何缘得死?推原祸本,非尔其谁?”宋又辩曰:“诱虽由我,从则由尔。回眸一笑,纵体相就者谁乎?本未强干,理难归过。”冥官怒叱曰:“稚子无知,陷尔机阱。饵鱼充馔,乃反罪鱼耶?”拍案一呼,粟然惊寤。后官以贿败,宋名丽案中,祸且不测。自知业报,因以梦备告所亲。逮及狱成,乃仅拟城旦。窃谓梦境无凭也。比三载释归,则邻叟恨子之被污,乘其妇独居,饵以重币,己见金夫不有躬矣。宋畏人多言,竟惭而自缢。然则前之幸免,岂非留以有待,示所作所受,如影随形哉!

旧仆邹明言:昔在丹阳县署,夜半如厕。过一空屋,闻中有男女媟狎声,以为内衙僮婢,幽会于斯。惧为累,潜踪而返。后月夜复闻之,从窗隙窃窥,则内衙无此人;又时方冱冻,乃裸无寸缕。疑为妖魅,于窗外轻嗽。倏然灭迹。偶与同伴语及,一火夫曰:“此前官幕友某所居。幕友有雕牙秘戏像一盒,腹有机轮,自能运动。恒置枕函中,时出以戏玩。一日失去,疑为同事者所藏。后终无迹。岂此物为祟耶?”遍索室中,迄不可得。以不为人害,亦不复追求。殆常在茵席之间,得人精气,久而幻化欤!

外祖雪峰张公家,牡丹盛开。家奴李桂,夜见二女凭阑立。其一曰:“月色殊佳。”其一曰:“此间绝少此花,惟佟氏园与此数株耳。”桂知是狐,掷片瓦击之,忽不见。俄而砖石乱飞,窗棂皆损。雪峰公自往视之,拱手曰:“赏花韵事,步月雅入,奈何与小人较量,致杀风景?”语讫寂然。公叹曰:“此狐不俗。”

佃户张九宝言:尝夏日锄禾毕,天已欲暝,与众同坐田塍上。见火光一道如赤练,自西南飞来。突堕于地,乃一狐,苍白色,被创流血,卧而喘息。急举锄击之。复努力跃起,化火光投东北去。后牵车贩鬻至枣强,闻人言某家妇为狐所媚,延道士劾治,已捕得封罂中。儿童辈私揭其符,欲视狐何状。竟破罂飞去。问其月日,正见狐堕之时也。此道士咒术可云有验,然无奈马矣稚之窃窥。古来竭力垂成,而败于无知者之手,类如斯也夫。

老仆刘琪言:其妇弟某,尝独卧一室,榻在北牖。夜半觉有手扪,疑为盗。惊起谛视,其臂乃从南牖探入,长殆丈许。某故有胆,遽捉执之。忽一臂又破棂而入,径批其颊,痛不可忍。方回手支拒,所捉臂已掣去矣。闻窗外大声曰:“尔今畏否?”方忆昨夕林下纳凉,与同辈自称不畏鬼也。鬼何必欲人畏?能使人畏,鬼亦复何荣?以一语之故,寻衅求胜,此鬼可谓多事矣。裘文达公尝曰:“使人畏我,不如使人敬我。敬发乎人之本心,不可强求。”惜此鬼不闻此语也。

宗室瑶华道人言:蒙古某额驸尝射得一狐,其后两足著红鞋,弓弯与女子无异。又沈少宰云椒言:李太仆敬堂,少与一狐女往来。其太翁疑为邻女,布灰于所经之路。院中足印作兽迹,至书室门外,则足印作纤纤样矣。某额驸所射之狐,了无他异。敬堂所眷之狐,居数岁别去。敬堂问:“何时当再晤?”曰:“君官至三品,当来迎。”此语人多知之。后来果验。

外叔祖张公雪堂言:十七八岁时,与数友月夜小集。时霜蟹初肥,新亦熟,酣洽之际,忽一人立席前,著草笠,衣石蓝衫,蹑镶云履,拱手曰:“仆虽鄙陋,然颇爱把酒持螯。请附末坐可乎?”众错愕不测,姑揖之坐。问姓名,笑不答。但痛饮大嚼,都无一语。醉饱后,蹶然起曰:“今朝相遇,亦是前缘。后会茫茫,不知何日得酬高谊。”语讫,耸身一跃,屋瓦无声,已莫知所在。视椅上有物粲然,乃白金一饼,约略敌是日之所费。或曰:“仙也。”或曰:“术士也。”或曰:“剧盗也。”余谓剧盗之说为近之。小时见李金梁辈,其技可以至此。又闻窦二东之党(二东,献县剧盗。其兄曰大东,皆逸其名,而以乳名传。他书记载,或作窦尔敦,音之转耳),每能夜入人家,伺妇女就寝,胁以刃,禁勿语,并衾褥卷之,挟以越屋数十重。晓钟将动,仍卷之送还。被盗者惘惘如梦。一夕,失妇家伏人于室,俟其送还,突出搏击。乃一手挥刀格斗,一手掷妇于床上,如风旋电掣,倏已无踪。殆唐代剑客之支流乎!

奇门遁甲之书,所在多有,然皆非真传。真传不过口诀数语,不著诸纸墨也。德州宋清远先生言:曾访一友(清远曾举其姓名,岁久忘之。清远称雨后泥泞,借某人一驴骑往。则所居不远矣),友留之宿,曰:“良夜月明,观一戏剧可乎?”因取凳十馀,纵横布院中,与清远明烛饮堂上。二鼓后,见一人逾垣入,环转阶前,每遇一凳,辄蹒跚,努力良久乃跨过。始而顺行,曲踊一二百度;转而逆行,又曲踊一二百度。疲极踣卧,天已向曙矣。友引至堂上,诘问何来。叩首曰:“吾实偷儿,入宅以后,惟见层层皆短垣,愈越愈不能尽;窘而退出,又愈越愈不能尽,故困顿见擒。死生惟命。”友笑遣之。谓清远曰:“昨卜有此偷儿来,故戏以小术。”问:“此何术?”曰:“奇门法也。他人得之恐召祸,君真端谨,如愿学,当授君。”清远谢不愿。友太息曰:“愿学者不可传,可传者不愿学,此术其终绝矣乎!”意若有失,帐帐送之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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