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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如是我闻(6)

有故家子,日者推其命大贵,相者亦云大贵,然垂老官仅至六品。一日扶乩,问仕路崎岖之故。仙判曰:“日者不谬,相者亦不谬。以太夫人偏爱之故,削减官禄至此耳。”拜问:“偏爱诚不免,然何至削减官禄?”仙又判曰:“礼云继母如母,则视前妻之子当如子;庶子为嫡母服三年,则视庶子亦当如子。而人情险恶,自设町畦,所生与非所生,厘然如水火不相入。私心一起,机械万端。小而饮食起居,大而货财田宅,无一不所生居于厚,非所生者居于薄,斯已干造物之忌矣。甚或离间谗构,密运阴谋,诟谇嚣陵,罔循礼法,使罹毒者吞声,旁观者切齿,犹哓哓称所生者之受抑。鬼神怒视,祖考怨恫,不祸谴其子,何以见天道之公哉?且人之受享,只有此数,此赢彼缩,理之自然。既于家庭之内,强有所增;自于仕宦之途,阴有所减。子获利于兄弟多矣,物不两大,亦何憾于坎坷乎?”其人悚然而退。后亲串中一妇闻之,曰:“悖哉此仙!前妻之子,恃其年长,无不吞噬其弟者;庶出之子,恃其母宠,无不凌轹其兄者。非有母为之撑拄,不尽为鱼肉乎?”姚安公曰:“是虽妒口,然不可谓无此事也。世情万变,治家者平心处之可矣。”

族祖黄图公言:顺治康熙间,天下初定,人心未一。某甲阴为吴三桂谍,以某乙骁健有心计,引与同谋。既而枭獍伏诛,鲸鲵就筑,亦既洗心悔祸,无复逆萌。而来往秘札,多在乙处。书中故无乙名,乙胁以讦发,罪且族灭。不得已以女归乙,赘于家。乙得志益骄,无复人理,迫淫其妇女殆遍,乃至女之母不免;女之幼弟才十三四,亦不免。皆饮泣受污,惴惴然恐失其意。甲抑郁不自聊,恒避于外。一日,散步田间,遇老父对语,怪附近村落无此人。老父曰:“不相欺,我天狐也。君固有罪,然乙逼君亦太甚,吾窃不平。今盗君秘札奉还。彼无所挟,不驱自去矣。”因出十馀纸付甲。甲验之良是,既毁裂吞之,归而以实告乙。乙防甲女窃取,密以铁瓶瘗他处。潜往检视,果已无存。乃踉跄引女去。女日与诟谇,旋亦仳离。后其事渐露,两家皆不齿于乡党,各携家远遁。夫明季之乱极矣,圣朝荡涤烘炉,拯民水火。甲食毛践土已三十馀年,当吴三桂拒命之时,彼已手戮桂王,断不得称楚之三户。则甲阴通三桂,亦不能称殷之顽民。即阖门骈戮,亦不为冤。乙从而污其闺帏,较诸荼毒善良,其罪似应末减。然乙初本同谋,罪原相埒;又操戈挟制,肆厥凶淫,罪实当加甲一等。虽后来食报,无可证明,天道昭昭,谅必无幸免之理也。

姚安公读书舅氏陈公德音家。一日早起,闻人语喧阗,曰客作张珉,昨夜村外守瓜田,今早已失魂不语矣。灌救百端,至夕乃苏。曰:“二更以后,遥见林外有火光,渐移渐近。比至瓜田,乃一巨人,高十馀丈,手执烛笼,大如一间屋,立团焦前,俯视良久。吾骇极晕绝,不知其何时去也。”或曰:“罔两。”或曰:“当是主夜神。”案《博物志》载主夜神咒曰:“婆珊婆演底”,诵之可以辟恶梦,止恐怖。不应反现异状,使人恐怖。疑罔两为近之。

姚安公又言:一夕,与亲友数人,同宿舅氏斋中。已灭烛就寝矣,忽大声如巨炮,发于床前,屋瓦皆震。满堂战栗,噤不能语,有耳聋数日者。时冬十月,不应有雷霆;又无焰光冲击,亦不似雷霆。公同年高丈尔昭曰:“此为鼓妖,非吉征也。主人宜修德以禳之。”德音公亦终日栗栗,无一事不谨慎。是岁家有缢死者,别无他故。殆戒惧之力欤!

姚安公闻先曾祖润生公言:景城有姜三莽者,勇而戆。一日,闻人说宋定伯卖鬼得钱事,大喜曰:“吾今乃知鬼可缚。如每夜缚一鬼,唾使变羊,晓而牵卖于屠市,足供一日酒肉资矣。”于是夜夜荷梃执绳,潜行墟墓间,如猎者之伺狐兔,竟不能遇。即素称有鬼之处,佯醉寝以诱致之,亦寂然无睹。一夕,隔林见数磷火,踊跃奔赴;未至间,已星散去。懊恨而返。如是月馀,无所得,乃止。盖鬼之侮人,恒乘人之畏。三莽确信鬼可缚,意中已视鬼蔑如矣,其气焰足以慑鬼,故鬼反避之也。

益都朱天门言:有书生僦住京师云居寺,见小童年十四五,时来往寺中。书生故荡子,诱与狎,因留共宿。天晓,有客排闼入。书生窘愧,而客若无睹。俄僧送茶入,亦若无睹。书生疑有异,客去,拥而固问之。童曰:公勿怖,我实杏花之精也。”书生骇曰:“子其魅我乎?”童曰:“精与魅不同:山魈厉鬼,依草附木而为祟,是之谓魅。老树千年,英华内聚,积久而成形,如道家之结圣胎,是之谓精。魅为人害,精则不为人害也。”问:“花妖多女子,子何独男?”曰:“杏有雌雄,吾故雄杏也。”又问:“何为而雌伏?”曰:“前缘也。”又问:“人与草木安有缘?”惭沮良久,曰:“非借人精气,不能炼形故也。”书生曰:“然则子仍魅我耳。”推枕遽起。童亦艴然去。此书生悬崖勒马,可谓大智慧矣。其人盖天门弟子,天门不肯举其名云。

申铁蟾,名兆定,阳曲人。以庚辰举人官知县,主余家最久。庚戌秋,在陕西试用,忽寄一札与余诀。其词恍惚迷离,抑郁幽咽,都不省为何语。而铁蟾固非不得志者,疑不能明也。未几,讣音果至。既而见邵二云赞善,始知铁蟾在西安,病数月。病愈后,入山射猎,归而目前见二圆物如球,旋转如风轮,虽瞑目亦见之。如是数日,忽爆然裂,二小婢从中出,称仙女奉邀。魂不觉随之往。至则琼楼贝阙,一女子色绝代,通词自媒。铁蟾固谢,托以不惯居此宅。女子薄怒,挥之出,霍然而醒。越月馀,目中见二圆物如前,爆出二小婢亦如前,仍邀之往。已别构一宅,幽折窈窕颇可爱。问:“此何地?”曰:“佛桑。”请题堂额。因为八分书“佛桑香界”字。女子再申前请。意不自持,遂定情。自是恒梦游。久而女子亦昼至,禁铁蟾勿与所亲通。遂渐病。病剧时,方士李某以赤丸饵之,呕逆而卒。其事甚怪。始知前札乃得心疾时作也。铁蟾聪明绝特,善诗歌,又工八分,驰骋名场,翛然以风流自命。与人交,意气如云,邮筒走天下。中午忽慕神仙,遂生是魔障,迷罔以终。妖以人兴,象由心造。才高意广,翻以好异陨生,其可惜也夫。

崔庄旧宅厅事西有南北屋各三楹,花竹翳如,颇为幽僻。先祖在时,奴子张云会夜往取茶具,见垂鬟女子,潜匿树下,背立向墙隅。意为宅中小婢于此幽期,遽捉其臂,欲有所挟。女子突转其面,白如傅粉,而无耳目口鼻。绝叫仆地。众持烛至,则无睹矣。或曰:“旧有此怪。”或曰:“张云会一时目眩。”或曰:“实一黠婢,猝为人阻,弗能遁,以素巾幕面,伪为鬼状以自脱也。”均未知其审。然自此群疑不释,宿是院者恒凛凛,夜中亦往往有声。盖人避弗居,斯狐鬼入之耳。又宅东一楼,明隆庆初所建。右侧一小屋,亦云有魅。虽不为害,然婢媪或见之。姚安公一日检视废书,于簏下捉得二貛。佥曰:“是魅矣。”姚安公曰:“貛弭首为童子缚,必不能为魅。然室无人迹,至使野兽为巢穴,则有魅也亦宜。斯皆空穴来风之义也。”后西厅析属从兄坦居,今归从侄汝侗。楼析属先兄晴湖,今归侄汝份。子姓日繁,家无隙地,魅皆不驱自去矣。

甲与乙相善,甲延乙理家政。及官抚军,并使佐官政,惟其言是从。久而资财皆为所乾没,始悟其奸,稍稍谯责之。乙挟甲阴事,遽反噬。甲不胜愤,乃投牒诉城隍。夜梦城隍语之曰:“乙险恶如是,公何以信任不疑?”甲曰:“为其事事如我意也。”神喟然曰:“人能事事如我意,可畏甚矣。公不畏之而反喜之,不公之绐而绐谁耶?渠恶贯将盈,终必食报。若公则自贻伊戚,可无庸诉也。”此甲亲告姚安公者。事在雍正末年。甲滇人,乙越人也。

《杜阳杂编》记李辅国香玉辟邪事,殊怪异,多疑为小说荒唐。然世间实有香玉。先外祖母有一苍玉扇坠,云是曹化淳故物,自明内府窃出。制作朴略,随其形为双螭纠结状。有血斑数点,色如熔蜡。以手摩热,嗅之作沉香气;如不摩热,则不香。疑李辅国玉,亦不过如是,记事者点缀其词耳。先太夫人尝密乞之,外祖母曰:“我死则传汝。”后外祖母殁,舅氏疑在太夫人处。太夫人又疑在舅氏处。卫氏姨母曰:“母在时佩此不去身。殆携归黄壤矣。”侍疾诸婢皆言殓时未见。因此又疑在卫氏姨母处。今姨母久亡,卫氏式微已甚,家藏玩好,典卖绝尽,终未见此物出鬻。竟不知其何往也。

有客携柴窑片磁,索数百金,云嵌于胄,临阵可以辟火器。然无由知确否。余曰:“何不绳悬此物,以铳发铅丸击之。如果辟火,必不碎,价数百金不为多;如碎,则辟火之说不确,理不能索价数百金也。”鬻者不肯,曰:“公于赏鉴非当行,殊杀风景。”急怀之去。后闻鬻于贵家,竟得百金。夫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炮火横冲,如雷霆下击,岂区区片瓦所能御?且雨过天青,不过泑色精妙耳,究由人造,非出神功,何断裂之馀,尚有灵如是耶?余作旧瓦砚歌有云:“铜雀台址颓无遗,何乃剩瓦多如斯?文士例有好奇癖,心知其妄姑自欺。”柴片亦此类而已矣。

嘉峪关外有阔石图岭,为哈密巴尔库尔界。阔石图,译言碑也。有唐太宗时侯君集平高昌碑,在山脊。守将砌以砖石,不使人读,云读之则风雪立至,屡试皆不爽。盖山有神,木石有精,示怪异以要血食,理固有之。巴尔库尔又有汉顺帝时裴岑破呼衍王碑,在城西十里海子上,则随人拓摹,了无他异。惟云海子为冷龙所居,城中不得鸣夜炮,鸣夜炮则冷龙震动,天必奇寒。是则不可以理推矣。

李老人,不知何许人,自称年已数百岁,无可考也。其言支离荒杳,殆前明醒神之流。曩客先师钱文敏公家,余曾见之。符药治病,亦时有小验。文敏次子寓京师水月庵,夜饮醉归,见数十厉鬼遮路,因发狂自劙其腹。余偕陈裕斋、倪馀疆往视,血肉淋漓,仅存一息,似万万无生理。李忽自来舁去,疗半月而创合。人颇以为异。然文敏公误信祝由,割指上疣赘,创发病卒,李疗之竟无验。盖符箓烧炼之术,有时而效,有时而不效也。先师刘文正公曰:“神仙必有,然必非今之卖药道士;佛菩萨必有,然必非今之说法禅僧。”斯真千古持平之论矣。

杨主事頀,余甲辰典试所取士也。相法及推算八字五星,皆有验。官刑部时,与阮吾山共事。忽语人曰:“以我法论,吾山半月内当为刑部侍郎。然今刑部侍郎不缺员,是何故耶?”次日堂参后,私语同官曰:“杜公缺也。”既而杜凝台果有伊犁之役。一日,仓皇乞假归,来辞余。问:“何匆遽乃尔?”曰:“家惟一子侍老父,今推子某月当死,恐老父过哀,故急归耳。”是时尚未至死期。后询其乡人,果如所说,尤可异也。余尝问以子平家谓命有定,堪舆家谓命可移,究谁为是。对曰:“能得吉地即是命,误葬凶地亦是命,其理一也。”斯言可谓得其通矣。

昌吉遣犯彭杞,一女年十七,与其妻皆病瘵。妻先殁,女亦垂尽。彭有官田耕作,不能顾女,乃弃置林中,听其生死。呻吟凄楚,见者心恻。同遣者杨熺语彭曰:“君大残忍,世宁有是事!我愿舁归疗治,死则我葬,生则为我妻。”彭曰:“大善。”即书券付之。越半载,竟不起。临殁,语杨曰:“蒙君高义,感沁心脾。缘伉俪之盟,老亲慨诺,故饮食寝处,不畏嫌疑;搔抑抚摩,都无避忌。然病骸憔悴,迄未能一荐枕衾,实多愧负。若殁而无鬼,夫复何言;若魂魄有知,当必有以奉报。”呜咽而终。杨涕泣葬之。葬后,夜夜梦女来,狎昵欢好,一若生人;醒则无所睹。夜中呼之,终不出;才一交睫,即弛服横陈矣。往来既久,梦中亦知是梦,诘以不肯现形之由。曰:“吾闻诸鬼云:人阳而鬼阴,以阴侵阳,必为人害。惟睡则敛阳而入阴,可以与鬼相见,神虽遇而形不接,乃无害也。”此丁亥春事,至辛卯春四年矣。余归之后,不知其究竟如何。夫卢充金碗,于古尝闻;宋玉瑶姬,偶然一见。至于日日相觌,皆在梦中,则载籍之所希睹也。

有孟氏媪清明上冢归,渴就人家求饮。见女子立树下,态殊婉娈,取水饮媪华,仍邀共坐,意甚款洽。媪问其父母兄弟,对答具有条理。因戏问:“已许嫁未?我为汝媒。”女面避入,呼之不出。时已日暮,乃不别而行。越半载,有为媪子议婚者,询知即前女,大喜过望,急促成之。于归后,媪抚其肩曰:“数月不见,汝更长成矣。”女错愕不知所对。细询始末,乃知女十岁失母,鞠于外氏五六年,纳币后始迎归。媪上冢时,原未尝至家也。女家故小姓,又颇窘乏,非媪亲见其明慧,姻未必成。不知是何鬼魅,托形以联其好;又不知鬼魅何所取义,必托形以联其好。事有不可理推者,此类是矣。

交河苏斗南,雍正癸丑会试归。至白沟河,与一友遇于酒肆中。友方罢官,饮酣后,牢骚抑郁,恨善恶之无报。适一人褶裤急装,系马于树,亦就对坐。侧听良久,揖其友而言曰:“君疑因果有爽耶?夫好色者必病,嗜博者必贫,势也;劫财者必诛,杀人者必抵,理也。同好色而禀有强弱,同嗜博而技有工拙,则势不能齐;同劫财而有首有从,同杀人而有误有故,则理宜别论。此中之消息微矣。其间功过互偿,或以无报为报;罪福未尽,或有报而不即报。毫厘比较,益微乎微矣。君执目前所见,而疑天道之难明,不亦颠乎?且君亦何可怨天道,君命本当以流外出身,官至七品。以君机械多端,伺察多术,工于趋避,而深于挤排,遂削减为八品。君迁八品之时,自谓以心计巧密,由九品而升。不知正以心计巧密,由七品而降也。”因附耳密语,语讫,大声曰:“君忘之乎?”友骇汗浃背,问何以能知。微笑曰:“岂独我知,三界孰不知?”掉头上马。惟见黄尘滚滚然,斯须灭迹。

乾隆壬戌、癸亥间,村落男妇往往得奇疾。男子则尻骨生尾,如鹿角,如珊瑚枝。女子则患阴挺,如葡萄,如芝菌。有能医之者,一割立愈。不医则死。喧言有妖人投药于井,使人饮水成此病,因以取利。内阁学士永公,时为河间守。或请捕医者治之。公曰:“是事诚可疑,然无实据。一村不过三两井,严守视之,自无所施其术。倘一逮问,则无人复敢医此证,恐死者多矣。凡事宜熟虑其后,勿过急也。”固不许。患亦寻息。郡人或以为镇定,或以为纵奸。后余在乌鲁木齐,因牛少价昂,农者颇病。遂严禁屠者,价果减。然贩牛者闻牛贱,皆不肯来。次岁牛价乃倍贵。弛其禁,始渐平。又深山中盗采金者,殆数百人。捕之恐激变,听之又恐养痈。因设策断其粮道,果饥而散出。然散出之后,皆穷而为盗。巡防察缉,竟日纷纭。经理半载,始得靖。乃知天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多有收目前之效而胎后日之忧者。始服永公“熟虑其后”一言,真“瞻言百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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