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今生今世
已刻入这清色的石碑
碑下长眠的是我苔藓横生的快乐
葛藤斑驳生于荆
我已成灰烬的苦乐生于这碑下亡故的灵魂
夏之日,冬之夜
我的寂寞一如这石碑的寂寞
而寂寞如角枕、锦衾之灿烂
——灿烂即腐朽
于这人世独活
我衣带渐宽身躯渐腐
只有对你的忆念
依旧灿烂
终有一天
我将掘地及泉,与你相见
夏之日,冬之夜
相随相消散
如果很爱一个人,会变得很依赖。因为有他,才能经千叠岫,万重波,享尽人世光阴。
他的身死,是我的魂灭。世间万物皆为腐木。
世人皆爱苏东坡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本是文人苏东坡在结发妻子病逝十年后的某夜,于密州梦回,同亡妻王弗重逢后的心情记录。
很多痛失亲爱的人,都做过相同的梦。
只因苏轼非同寻常的才华,将多数人共同的梦境写得非同寻常的华丽凄美,因而悼亡之诗,莫不以此为甚。
然而,我独爱《葛生》,朴素到接近哀嚎,但我爱这朴素。
名为生,实则心如死灰。苏轼之词肝肠寸断,但现实中,他有朝云相伴,心灵并不荒凉。
真正荒凉的,是这唱《葛生》的妇人。
《葛生》,《毛诗序》曾将此诗解为:“刺晋献公也。好攻战,则国人多丧。”郑笺解释说:“夫从征役,弃亡不反,则其妻居家而怨思。”孔疏释:“其国人或死行陈(阵),或见囚虏,……其妻独处于室,故陈妻怨之辞以刺君也。”
窃思之,诗怨则怨矣,但不必言必政治,不过是一般女子对亡夫切切的悼念罢了。关于此解,清郝懿行以“角枕”、“锦衾”为收殓死者用具为根据,证实“《葛生》,悼亡也。”
我欣赏梅超风那样阴森却朴素的悼亡。
大漠里,满眼黄沙,只有几株野生的葛藤覆盖着同样焦灼的荆树丛。
这里是荒无人烟之地,却是我与风哥的温柔乡。
我叫铁尸,有世上最黝黑的脸,其丑无比。
风哥叫铜尸,他“脸色焦黄,有如赤铜”,喜怒不形于色。
我们两个在常人看来酷似两具恐怖僵尸,人们管我俩叫“黑风双煞”,避之唯恐不及。
我并不在意,我的心就像我的名字一样是铁做的,“除了恩师和我那贼汉子,天下人人可杀!”
所以,只要同风哥一道,我真的很快活,每日勤奋地练我的爪子。
算起来,离开桃花岛已经十余年了,我同风哥的“九阴白骨爪”也初初练成。我们在道上闯荡,那些“成名的英雄人物,折在我们手里的不计其数”。那真是一段畅快的日子:春风得意马蹄急。
直到武林中数十名好手大举围攻,我们都受了重伤,才不得不开始逃亡。
千辛万苦之后,在这贫瘠的沙漠里,算是找到了宁静。
这些年来,我们在大漠一隅的山上,秘密生活、练武,日子过得倒也安然。
不知不觉,我爱上了这样的生活,我跟风哥说,我们一直这样过下去好不好?
风哥当然说好,他一向都说好。
如果没有遇到“江南七怪”,我同风哥一定可以这样过下去的。
但是柯镇恶偏偏出现了。
他们“江南七怪”寻访六年,才在大漠找到了郭靖,巧不巧,竟把他约到我跟风哥栖身的山里。
这山里到处是我们练功用过的人头,因为这,被他们看破了行径。
“江南七怪”远不是我们对手,然而他们却轻易打破我们费尽心机觅来的宁静。
那晚,我比风哥先一步到得山上练功。
也是我要强,非要抢在风哥前展示成绩。我要风哥看到我五指力道均衡,宛如件件精美的艺术品。
我和平常一样,用“九阴白骨爪”插入那人脑中。
当时我正“撕开了死人的皮袄,扯开死人胸腹,将内脏一件件取出,在月光下细细检视。”
只见心肺肝脾件件都已碎裂。
我正止不住得意,心想要把这些战利品向风哥炫耀一番,好教他早早将秘要传授给我。
那晚,天上笼罩黑云,闪电龇牙咧嘴划过。我收拾人头,打坐片时,就发觉了“江南七怪”。
我自恃身负神功,也不通知风哥便即迎战。
没想到,七怪联手攻我,一时不察,竟被柯镇恶的铁菱刺瞎双目。
我一下看不见了,只感觉双目中各有鲜血流下,直流至颈。
我恨极怪啸,唤风哥来援,谁知却唤来了死亡。
那时,我扶住大树,惨声叫道:“我一双招子让他们毁啦。贼汉子,这七个狗贼只要逃了一个,我跟你拼命。”
是我太狷介,如果我们那时便退,风哥不会死。
风哥听了我的话,便叫道:“贼婆娘,你放心,一个也跑不了。你……痛不痛?站着别动。”
风哥嘴粗,但他十分爱我。但那夜是他最后的爱。
那一役,风哥意外地死在了郭靖尖利的匕首下。小子什么武功都不会,却偏偏刺中了风哥的练门——肚脐。
我从山上疾冲下来,连跌了几个筋斗,扑到风哥身旁,叫道:“贼汉子,你……你怎么啦!”
风哥微声道:“不成啦,贼……贼婆……快逃命吧。”
风哥一死,我的心也跟着死了。
一晚,又一晚,冬天,夏天,我啸叫山林: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我那时方知,风哥原来比练成神功更加重要。
可是,就像我自那晚失去的光明,我再也握不到风哥的手。
我跟风哥是同门师兄妹,我们的师父是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
在春暖花开的桃花阵中,我与风哥暗生情愫,悄悄地成了亲。
虽然相爱,可是如被我们那脾气诡异的师父发觉,不但性命不保,而且死时受刑必极尽惨酷。
我同风哥“越想越怕,终于择了一个风高月黑之夜,乘小船偷渡到了东面的横岛,再辗转逃到浙江宁波。”
风哥临走时摸进师父秘室,将师父视为至宝的半部《九阴真经》偷了来。
凭着这部经,我和风哥竟在江湖上呼啸来去,小有所成。
然而,因为学不到上半部中修习内功的心法,我们“但凭己意,胡乱揣摸,练的便都是些阴毒武技。”
我的容貌渐渐毁了,变得丑陋、狰狞。
风哥也一样。
这个世上,除了风哥,再没有人见过我的美丽。他们更加不知道,我曾有过那么美丽的名字:“梅若华”。
如若早知相聚不过是一场梦,当初我一定放弃武功,让风哥赏心悦目地活。
“予美亡此,谁与独息?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风哥已死,我活着还有何意?
因此,当在归云庄恩师与全真七子搏斗,欧阳锋在背后施袭时,我奋身扑了上去,挡在了恩师背上。
我为恩师舍弃了生命,不但报了师恩,更无需再忍受独活人世的凄凉。
我终于可与风哥重聚了。
“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百岁之后,归于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