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采芙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离歌响起的时候
总是芙蓉花开的时候
那朵朵妖娆是离人凄婉的魂
同心而离居,秦观的一首“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慰籍了多少离人的伤心。但那些慰籍都是假的,不在一处,烦恼开心都不能与共,这样的同心是残忍的。
为何许多爱情总发生在江南?
当芙蓉叶田田,空气中弥漫绯红的温存时,爱情不期而至。芙蓉的柔媚,正适合爱情初生的温度:慵懒而循循善诱。
春风又绿江南岸。很快,湖泽之上,每年都发生的采莲,犹如每年都发生的爱情盛事开始了。
当春之时,涉江。不为别的,只为采那向往已久的芙蓉花瓣。
兰泽之中几多芳草。
芙蓉的摇曳,芳草的清香,是人生最美好的春景。
春衫正薄,春心原该荡漾,如若有他在侧。
然而没有,“所思在远道”。
远在何处?天边?还是不可漂流的海的那头?
明艳的芙蓉里,藏着女子一颗黯淡的心。
为何许多离别总发生在江南?
那时芙蓉与心花争相怒放,眼神正迷离,芳草正萋萋,甜蜜正如迢迢春水,离歌却渐渐响起。
于是,江南是烟雨中寂寥的老巷,是夜风中明灭的灯火。
春眠不觉晓。
异乡的清晨如宿醉,难醒,更不愿醒。
他想起那年,作别伊人离乡别井,豪气冲天不顾而去,只为了一个男儿宏伟的志愿。
分别时,她不看他,却看住江边芙蓉,而他终于决然放手,在他凛然的脚边,芙蓉一朵又一朵,兰草一丛再一丛。
如今他累了,在异乡喧哗孤单的人群中似一只丑陋衰老的离群之禽。
不如归去,故乡已远——“还顾望归乡,长路漫浩浩。”
归去?所来径满是荆棘。
归不去,直到芙蓉离枝,异乡男子徘徊、老去。
同心,而一生离居。
《涉江采芙蓉》是首惜别的情诗。
汉时风下,我们的祖先简朴、热烈地生活着。
健壮的丈夫,温柔贤惠的妻。粗布葛衣,一箪食,一瓢饮,却心满意足。
汉代的天空也许比现在更高远晴朗。那时的爱情,说不定更加美好芬芳,如果没有魔鬼般的战争。
战争、徭役或仕宦,每一次生活的意外降临,便意味着有朵盛开的芙蓉要告别它的春天。
男儿走了,留下女子在故乡寂寞地生活。每当春天来临,总会想起那个与她结下同心的人。“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女子总在春天一遍遍怀想离居的爱人。
相思若狂的女子没有折下单薄的柳枝。它太脆弱太煽情太有永别的意味了。她也没有折下小巧的梅花,它太含蓄太温馨太有隐忍的气息了。
她折下了一朵芙蓉,那种绯红,最能代表她颊边绵密的思念。
这思念正好,是初夏的阳光,温暖又不致灼人心扉。
但,即便如此曲尽心意,这么美好的花,这么美好的春天,这么美好的爱,他却长久不能共赏。
“采之欲遗谁”?不是不知,而是不能。此中有无限凄凉寂寞、伤心失望。它是疑问,亦是叹息,是难以排遣的“闺怨”。
一边是痛苦的女子;一边是愁郁的男人。既已同心,何忍离居?
离居的爱情,还要不要坚持?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一瓢到手,却无论如何饮不下了。离居是骄阳似火,炙烤之下水已沥干、泼尽。
采到了芙蓉,但相赠的对象却远在天涯海角了。今生也许都无法再相会。那么还要不要无望地等下去?
同心是乐,离居何苦?
我们不知,那位汉代的芙蓉女子等待了多久?也不了解她等待的结局。
我们只知道,无望的等待是让自己变成化石,离情深处,“红笺为无色”。
《庄子·盗跖》里有个化石的故事:“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
男子尾生认识了位年轻姑娘,两人一见钟情,君子淑女,私订终身。但姑娘的父母嫌弃尾生家境贫寒,坚决反对这门亲事。
为了追求爱情和幸福,姑娘决定背着父母私奔,随尾生回到曲阜老家去。
那天,两人约定在韩城外的一座木桥边会面,双双远走高飞。
黄昏时分,尾生提前来到桥上等候。
不料,天忽然变了。
突然黑云压城,雨急风骤,引发了可怕的山洪。
滚滚江水裹挟泥沙席卷而来,淹没了桥面,没过了尾生的膝盖。
“城外桥面,不见不散”——想起了与姑娘的誓言。
尾生茫然四顾,不见伊人踪影。
但他寸步不离,死死抱着桥柱,终于被活活淹死。
另一边,姑娘因为私奔企图泄露,被父母禁锢家中,不得脱身。
当她伺机夤夜逃出家门,冒雨来到城外桥边,此时洪水已渐渐退去。
姑娘看到了紧抱桥柱而死的尾生,他用僵硬的姿态说着他的坚定与等待。
姑娘悲恸欲绝,抱着尾生的尸体号啕大哭。
哭罢,便相拥纵身投入滚滚江中。
离魂难倩,或是坐愁红颜老,不是生离,便作死别。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绽放?
然而谁又能制止那绽放?同心而离居,谁又能掌控?
或许完全不恰当,然而坚持认为,《海的女儿》是最美的同心而离居的故事。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
海里有六个美丽的孩子,她们是海公主。“那个顶小的要算是最美丽的了。她的皮肤又光又嫩,像玫瑰的花瓣,她的眼睛是蔚蓝色的,像最深的湖水。不过,跟其他的公主一样,她没有腿:她身体的下部是一条鱼尾。”
“她最大的愉快是听些关于上面人类的世界的故事。”
“等你满了十五岁的时候,”老祖母说,“我就准许你浮到海面上去。那时你可以坐在月光底下的石头上面,看巨大的船只在你身边驶过去。你也可以看到树林和城市。”
“最后她真的到了十五岁了。”
当她把头伸出海面的时候,……“她觉得好像满天的星星都在向她落下,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的焰火。”
她看到了一艘船和船上的王子。
“夜已经很晚了,但是小人鱼没有办法把她的眼睛从这艘船和这位美丽的王子撇开。”
直到大风暴来临。
“这艘船现在发出碎裂的声音;它粗厚的板壁被袭来的海涛打弯了。船桅像芦苇似的在半中腰折断了。后来船开始倾斜,水向舱里冲了进来。”
“她在那些漂着的船梁和木板之间游过去,一点也没有想到它们可能把她砸死。她深深地沉入水里,接着又在浪涛中高高地浮出来,最后她终于到达了那王子的身边,在这狂暴的海里,他决没有力量再浮起来。他的手臂和腿开始支持不住了。他美丽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要不是小人鱼及时赶来,他一定是会淹死的。她把他的头托出水面,让浪涛载着她跟他一起随便漂流到什么地方去。”
小人鱼爱上了那王子。为了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和王子的爱,小人鱼放弃了她那在陆地上和海里最美的声音,换取了一双人类的腿。
尽管,“她觉得每一步都好像是在锥子和利刃上行走。可是她情愿忍受这苦痛。她挽着王子的手臂,走起路来轻盈得像一个水泡”。
“王子一天比一天更爱她。他像爱一个亲热的好孩子那样爱她,但是他从来没有娶她为皇后的思想。然而她必须做他的妻子,否则她就不能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而且会在他结婚的头一个早上就变成海上的泡沫。”
王子要和别的姑娘结婚了。
“她知道这是她看到他的最后一晚——为了他,她离开了她的族人和家庭,她交出了她美丽的声音,她每天忍受着没有止境的苦痛,然而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这是她能和他在一起呼吸同样空气的最后一晚,这是她能看到深沉的海和布满了星星的天空的最后一晚。同时一个没有思想和梦境的永恒的夜在等待着她——没有灵魂、而且也得不到一个灵魂的她。一直到半夜过后,船上的一切还是欢乐和愉快的。她笑着,舞着,但是她心中怀着死的思想。王子吻着自己的美丽的新娘:新娘抚弄着他的乌亮的头发。他们手搀着手到那华丽的帐篷里去休息。”
小人鱼将那需要插入王子胸膛、从而挽救自己的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浪花就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她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视线投向这王子,然后她就从船上跳到海里,她觉得她的身躯在融化成为泡沫。”
小人鱼付出了最大的代价去换取同心,得到的却是永久的离居。
只因心甘情愿,这世上最隽永的童话这般凄凉而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