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世上发生的每件爱情,当初都是好的。却不晓得因甚,任凭你痴心万丈,总经不起朝朝暮暮的平淡,情怀渐觉衰晚,朱颜暗换,青丝成雪,凤凰变做野鸡,昂藏七尺男儿成了一杯竹叶青里渐渐黯淡的头像。
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永恒。
难以长久,无法坚持,到此繁华歇,成呜咽。
一定要永恒的话,没有完成、半途而废的爱或许是的。
没有完成,不是用尽全力惨淡收场,不是处心积虑,不是游戏。
而是无法完成。
比如宥于道义主动撤退,比如出于怯懦自掘坟墓,比如不般配的现实,比如无法逾越的战争。
任是春风吹不展,那样的爱,我们称作“生别离”。
《水经注》引《琴操》:齐邑杞梁殖死,他的妻子援琴做歌,“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人生最大的幸福莫过有情。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有情。
正为相知欣喜若狂,转眼却生生别离。那些因为某种阻隔最终无法完成的相聚,我们目为“生别离”。
“生别离”所指,并非人生普通的朝离夕聚,它是从此永诀,非一般的别离。因而是最可悲的。
东汉末年有很多如斯悲歌,歌子的缘起是一场又一场恐怖的战争。
那时战乱频仍,遍地不是黄金尽皆衰草。
董卓时期,驱赶洛阳的百姓迁往长安,沿途死人无数。洛阳二百里内所有官私房屋尽皆烧毁。随后曹操攻徐州,杀男女数十万口。董卓死后,部将互斗烧毁长安,关中居民数十万户死亡略尽。
长安顿成空城,失怙苟且生存的妇人,总在马蹄声过处藏身。
必有位洞悉世情的老妇,殷殷劝导:“乱世之中,你等不到他。”
“等不到?”三字似剑,割伤妇人守望的心。
“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因为等不到,如今她的心中,只剩下回忆了。
回忆里,朱粉不深,闲花淡淡,她与他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或是她于家中刺绣,而他在道中殷殷行商。总之,小日子恩爱和美,如花美眷,玲珑少年郎,只想鸳鸯一般过下去。
然而,疾病开始盛行,豪强亦厉,生机开始艰难,“百姓饥荒,更相口敢食”。她是妇道人家,只担心自己的幸福,哪里管谁做皇帝?
但战争的怪兽来了。顶着盔甲,铜头铁额模样狰狞。
彼时,他或于田中被征到军中,或正于他乡贩货,将归未归。但战火如一夜春风,烧了大半个山河。
他回不来,她行不去。
他成了游子,“行行重行行”,她在家乡留守,“与君生别离”。
这一别,就成了永远。
行已是离开,而行行加重,张玉穀道:“重行行,言行之不止也。”妇人的夫君,离乡背井,在漫长岁月中随风飘零,行之再行,终于不知飘荡至何处?
原以为只是暂别,但该死的战争,却一拖再拖,愈演愈烈,短暂变成久远。未曾饯别,香尘已隔。
“生别离”便是“永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
有多快乐,有多寂寞。
除了时间的辽远,还有空间的天堑。“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从此天各一方。战争是最大的幕布,遮掩了人生。也许他就在咫尺处,却被战火隔断;也许他在最遥远的他乡,但已没了归程。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诗经·秦风·蒹葭》咏叹那触不到的佳人:“溯迴从之,道阻且长。”但那尚只是心境的疏远,东汉朝政治局势给民生带来的困扰阻隔,不但有道路的艰难,关河的间隔,凡战争造成的一切障碍均包括在内。
因此,虽是生离,也等于死别。有什么能扳动战争的巨手?
妇人思绪如潮:“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胡马,产于北地;越鸟,来自南方。古代的越,指今天广东福建一带的地区。
动物从来眷恋故土,因而“依北风、巢南枝”,正如李周翰所说:“胡马出于北,越鸟来于南。依望北风,巢宿南枝,皆思故国。”而朱筠说:“就胡马思北,越鸟思南亲一笔,所谓‘物犹如此,人何以堪’也。”
因为这样,她穷尽一生待君归。
等待中,妇人的心事重了:自己对他是不能忘怀的,不知他心情又如何?也许依照常情,他应该“记住红河谷他的故乡,还有那热爱他的姑娘”吧?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上句言别离之久,下句言思念之深。
心中的疑问如何回答?不能,也不敢。只能似戴望舒独自惆怅: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文子》:“日月欲明,浮云蔽之”。陆贾《新语》:“邪臣之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
浮云蔽日,是古代最流行的比喻,一般习用于馋臣之蔽贤臣。
白日象征“君王”,此地象征妇人远游未归的丈夫。“浮云”则是设想他另有新欢,象征彼此之间情感的障碍。
在那些封建社会的年代里,夫妇正如君臣,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因而,那离家出走的男子若要弃旧图新,妇人又能怎样呢?
不能怎样,却不代表不会伤心,不会肝肠寸断。
被战争隔绝的爱情无法隔断嫉妒的煎熬。在别久思深的心情中,“浮云蔽日”的想法是极其自然的。
陈祚明《采蘩堂诗话》:“人情于所爱,莫不欲终身相守,然谁不有别离?以我之怀思,猜彼之见弃,亦其情也。”
这样的彷徨,这样的猜度,是迷离怅惘刻骨相思的心情的自然归宿。
而那不知所踪的游子,仍不念着回来。
“式微,式微,胡不归?”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老”,并不是年龄的大,而是指心情的忧伤,形体的消瘦。《诗经》云“惟忧用老”。
思念入骨,会变成毒药,蚀人心魂。
不可再会的别离,难以排遣的痛苦,尤令人迟暮。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加餐饭”是当时习用的一种最亲切的安慰别人的成语,既言习语,可知那时已离别成灾。
《乐府·相和歌辞·饮马长城窟行》:“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思’。”
此恨无计可消除,不如望他善自珍重,或有相见之期?
而自己,无论如何申诉相思之苦,所思念的人并不会因此归来,说来说去又有何益?南楼画角,又再度送残阳逝去。
《行行重行行》是思妇诗,说的是动荡不宁的东汉末年。
全诗分两部分,前六句写离别,追溯过去;后十句写相思,申诉现在,措辞明白浅显,内涵丰富深厚。
这首诗在别离的后面是一个隐隐约约的时代的影子,重重叠叠唱不完的是乱世中缠绵悱恻的相思,以及生生别离的悲哀。
在乱世人生里,这样的悲哀俯拾皆是。而这样不渝的爱情,是平凡年代无法成全的。
有阻隔,才有永恒。
没有完成的,变成了绝美。
总想起那座在缭绕夜色下的蓝桥,想起那段因为战争摧毁的西方的爱情。
那是一场巨大的战争,全世界都发了疯。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军官罗伊假期已满,即将奔赴法国。
在滑铁卢桥上,他意外中救了美丽的舞蹈演员玛拉一命,爱情产生在英雄救美的瞬间。
玛拉彼时急着赶往剧院参加演出,临别时将心爱的象牙吉祥符送给罗伊。
爱火如同战火一般缺乏理智,罗依与玛拉一见钟情,在苏格兰民歌《一路平安》声中相许终身。
他们兴冲冲奔赴教堂成婚未果,在美好爱情即将功成时刻,战争开始施展它残酷的手段来拆散人世不足挂齿的姻缘——罗伊于当天傍晚被召回军营。
当玛拉不顾一切地赶到滑铁卢车站,火车已然开动,惟有游丝,浮游在夜空。
送行的玛拉错过了剧团的演出,她被开除了。不久,她自报纸上得知罗依阵亡的消息。
失去爱情的玛拉开始堕落,为了生存沦为妓女。
某日,妓女玛拉在滑铁卢车站招揽生意,却看到了心中已经死别的罗伊。
罗伊拥抱着百感交集的玛拉,向她叙述着自己的遭遇:他受过伤,失去了证件,当过德国人的战俘,差点丧命但终于逃脱。
劫后余生的罗伊将玛拉她带往家乡。
然而,善良的玛拉无法面对罗伊的爱,她幸运地毋须同他死别,却不得不与他生离。
玛拉留下书信,告诉罗伊不能嫁给他,独自伤心离去。
得知真相的罗伊疯狂寻找这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爱情。
而此时,被战争残忍剥夺幸福的玛拉正在滑铁卢桥上向命运做最后的怅望。
良久,一队军用卡车隆隆开来,玛拉平静地迎着卡车走去,任凭车灯在脸上照耀……玛拉的生命被碾碎了,只有地上散落的象牙吉祥符知道她不堪生离死别的悲凉。
在战争面前,无论宇宙哪个方向,爱情一如蝼蚁无处容身。
且听席慕容的歌:
请再看/再看我一眼/在风中在雨中/再回头凝视一次/我今宵的容颜请你将此刻/牢牢地记住只为/此刻之后一转身/你我便成陌路悲莫悲兮生别离/而在他年在/无法预知的重逢里我将再也不能/再也不能再/如今夜这般美丽
一切都来不及,来不及变得平淡,来不及变得琐碎,来不及油盐柴米,战争剥夺了爱情,也成全了爱情。
“两鬓可怜青,只为相思老。”因为生别离,爱才有了永恒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