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寒气至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愁多知夜长,仰观众星列。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对无心事的人,睡眠是一桩幸福。
对心事重重者,能睡着也是一桩幸福。苏东坡《醉睡者》云:“有道难行不如醉,有口难言不如睡。”满腹心事之际,若能蒙头睡去,一眠解千愁也算洒脱。
然而,这世间,多的是风露中宵的不眠者,尤其那些深陷思念而不得解之人,则夜长愁多。
“愁多知夜长”一句看似平淡,实非身试者说不出。
这首诗里,是女子经年累月思念丈夫,夜不成寐;及至孟冬,则“寒”、“愁”交加,更感到长夜难明。
凛冽寒风里,万花枯寂时节,你是不是也曾经想起一些无法忘记的人?
你又知不知道?在千年前的汉代,有位女子与你一般怀抱愁思,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三五明月满,四五蟾兔缺。”
你此时看到的,同从前汉女看到的,是同一片天,斑斓的星群边孤独冷清的月,见过她,此刻又凝视着你。
天若有情天亦老,十五月圆,二十缺。月的圆满和残缺正如人世一切。
无法入睡,只得自袖中拿出那封信。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来信:“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三年前,这女子曾收到丈夫托人从远方捎来的一封信,此后再无消息。
而那封信的内容,也不过只言片语:“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不难设想:同丈夫两地分离的女子在接到他来信时,平静脸庞下隐藏的雀跃,以及她拆开信札时那饱满的希望。
她必定急于知道:伊人何处?境况何如?归期何夕?
然而这一切,信中都没有说。
三年过去了,夫君久久不归,她所拥有的,不过仍是那远道而来的客人,捎给她的一封旧信。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信上是熟悉的他的手笔,见字如面,这信被女子收藏袖中,历三年而字迹如新。
她的思念也如新。
三年。
《无间道》里,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的卧底者几近崩溃地说:“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
一直以为三年是个意味深长的数字。
记不记得那个传说?两个相爱的人曾约定: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两人爱得至死都不肯分开,不得不死时,先走那位,要在奈何桥上等齐了一道投胎。
只因下辈子还要一起。
不止一个三年,不止这一世的三年。
故而,等待了三年的女子担忧:我一心一意爱着你,只怕你不懂得这一切。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结尾两句,明白地说出她的心事:我全心全意地忠于你、爱着你;然而令人担忧的是,我们已经分别了这么久,你是否跟当初一样明白知道,我的忠诚与感情,一如既往、一心一意?
古人的表白在字里行间。
爱或是恨,坚守或是休矣,全在点点墨渍中浸染、落定,并立此为据。
“孟冬寒气至,北风何惨栗。”
忧惧之心,也何其惨栗。
信,真是人同人之间一件美丽浪漫的来往。
相传古人剖鲤,曾发现肚内横躺书信,因此把书信叫做“鱼书”。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里就写“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谁能忘记剖鱼见信的惊喜?
而《汉书·苏武传》载汉武帝时苏武故事,则将这惊喜自水中延至天上。
据说苏武奉命出使匈奴,被囚胡19年,渴饮血,饥吞毡,牧羊于北海之滨。苏先生经年心存汉社稷,遂托鸿雁传书。
而“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苏武因此获救。
谁又能对自天而降的忠诚熟视无睹?
书信之亲切,只因它是离别后的言犹在耳,是当千里隔绝,反复展阅时再三响起的踏歌之声。
王维独对冬景,寂寥顿生,不由想起挚友裴迪,便写了《山中与裴秀才迪书》约请同游。
白居易左迁江州司马,元稹抱病书写《闻乐天左迁江州司马》,三年方才传到九江。白居易读罢立刻写了《与元微之书》:“微之,微之!此夕此心,君知之乎!”
书信之可贵,也因它多出于真心,悲欢愁乱,字字如雷贯耳,千载之下如在目前。
东晋王羲之善书法,亦善书信。
他曾于大雪初晴之际以《快雪时晴帖》问候友人,信云:“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其帖气定神闲,不疾不徐,大有月白风清之朗润。
而其《奉橘帖》,则短小而愉悦:“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
永和八年,王羲之祖坟遭战火荼毒,愤懑之下,王右军给他的友人写出了一札字势雄强、兼备雄强和惨淡之美的《丧乱帖》。其帖云:“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号慕摧绝,痛贯心肝,痛当奈何奈何!虽即修复,未获奔驰,哀毒益深,奈何奈何!临纸感哽,不知何言!羲之顿首顿首。”
喜则洋溢,怒则冲冠,王羲之活得这样畅怀丰富,生命中大事小情,无不先入于心而后诉诸笔端,悠悠古风,令人心折。
纸发明前,书信以木牍为载体,又称“尺牍”。
《汉书》记载广武君(李左车)谓韩信曰:“奉咫尺之书以使燕。”颜师古注道:“八寸曰咫,咫尺者,言其简牍式长咫,或长尺。”
汉初尚未有纸,所以每削木简作为书信。书简长短约一尺。木简厚重,是以那时书信必极简略,而之中则大有深意。
最妙的,古人还把信写于华美的丝绸上,称做“尺素”。那种风韵,又真像极天上如练的月华。
我们的父辈也是热爱写信的。
每个家里,翻箱倒柜,总看见一捆捆发黄的书信,用古老的橡皮筋扎着,青春、理想与爱情都在那些牛皮纸信封里安然。
谁都不肯轻易触碰或丢弃,那不是信,那是曾经辗转难眠的心。
那样的心情正如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那个故事是关于著名小说家R。某次,R到山里进行了一次为时三天的郊游,这天清晨返回维也纳。
他在火车站买了一份报纸,报纸上的日期让他突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于是,就在这一天,当他回到寓所,从几封信件中看到了一封陌生的来信。
那封信大约有二三十页,是个陌生女人的笔迹,信中诉说了他不知道的她爱他的一生。
她自13岁开始爱他,难以自拔,千方百计回到他所在的城市,风露立中宵,只为了看到他房内的亮起的灯;她毫不犹豫在他并不知情的情况下委身于他,为了生下他的孩子不惜卖身;她拒绝任何人的求婚,包括那些真心爱她、想照顾她一生的人,只为了随时能够跟他在一起……数次擦肩,他从未认出过她,视她如街边的流莺。
直到疾病夺走了她和他的孩子,她丧失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临终之际,她寄出了这封信,最终向他揭示了这个爱情。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故事带有自传性质,隐约再现了作者和他的妻子弗里德里克的爱情故事。
1912年7月25日,茨威格收到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向他表示爱慕和敬意。
这个“陌生女人”就是弗里德里克,他们由此互相倾心,很快即结为伉俪。
茨威格的小说以男主人公读信的形式进行描述,这封信虽然是女子写给心爱的人,然而表达的并非喜悦,而是刻骨铭心的深情与绝望。
“我要让你知道我整个的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
“我就是这样爱你的……可你又是我的什么人呢,你从来没有认出过我是谁,你从我身边走过,犹如从一道河旁走过,你碰到我的身上犹如碰在一块石头身上。你总是走啊走啊,不断地向前走啊,可是你叫我永远等着……”
辛酸而深情。
想起曾经一笔一划写过的那些信,以及等待回信时焦灼而甜蜜的心情。
那时,一封书札,要翻山越岭,经历无数起承转合才能到达对方手中,情谊经过时空的折磨更加浓烈。
距离虽然令感情不够即时生效,然而彷徨中,爱与恨都更加生猛深刻,令最平淡的爱情也生起涟漪。
思念是苦,亦是最幸福。
因为思念,每一日每一夜多了层叠的臆想,无可思念,人生失去动力。
痛苦使情谊深长。
哪怕不得不独坐幽篁里,而窗边花正开,一旁的情侣意正浓,耳边是蔡琴隽永的女中音反复吟唱季隽青的词:
想得我肠儿寸断/望得我眼儿欲穿/好容易盼到了你回来/算算已三年想不到才相见/别离又在明天/这一回你去了几时来/难道又三年?
左三年右三年/这一生见面有几天/横三年竖三年/还不如不见面明明不能再留恋/偏要苦苦缠绵/为什么放不下这条心/情愿受熬煎也并不可怕。要知道,书可以驱寒,三岁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