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远方来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念此际你已涉江
已踏破一水柔媚风浪
你如风的志向
淹没了卿卿我我游弋着的美丽鸳鸯
我只能于你捎来的思念之上刺绣等待与彷徨
几千年前,她正欢天喜地裁着半匹绸缎。
她穿着长衫,颜色素净,衣领屈曲如心字,正是两重心字罗衣。
绸缎铺在桌上,慵懒地皱着,好似女人受着无边宠爱而百无聊赖的心。
她的手轻轻在绸缎上比划:绸缎极滑,裁减煞费手工,这头齐了,那头又斜下去。
滑溜的丝绸如同滑溜的爱情,怎么也抓不住。
然而她并不嫌烦,这里挪挪,那里弄弄,真好整以暇,连眉头都不曾皱过。
不单如此,她甚至浅浅含笑。
一寸一寸珍贵的光阴就在她的比划中逝去。
而她只是聚精会神地做着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将半匹绸缎制成美丽的合欢被。
绸缎上是美丽鲜活的鸳鸯。
鸳鸯是经常出现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和神话传说中的神秘鸟类,两千多年前的中国已经开始饲养。
鸳指雄鸟,鸯指雌鸟。
鸳鸯最有趣的特性是“止则相耦,飞则成双”,是相亲相爱如胶似漆的伴侣。
因此,千百年来,鸳鸯一直是夫妻和睦相处、相亲相爱的美好象征,也是坚贞不移爱情的化身。可惜鸳鸯无知,并不了解自己的备受瞩目和赞颂。
崔豹《古今注》中说:“鸳鸯、水鸟、凫类,雌雄未尝相离,人得其一,则一者相思死,故谓之匹鸟。”
李时珍《本草纲目》中也说它“终日并游,有宛在水中央之意也。或曰:雄鸣曰鸳,雌鸣曰鸯。”
有关鸳鸯的话题很多,“鸳侣”、“鸳盟”、“鸳衾”、“鸳鸯枕”、“鸳鸯剑”,都饱含男女情爱的意味,“鸳鸯戏水”更被搬上年画,光天化日之下在家家户户门上亲爱。
还有许多关于鸳鸯的爱情故事。
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一《韩妻》中就有这样的记载:
古时宋国有个大夫名韩凭,其妻美,宋康王夺之。
韩凭被凭空夺妻,因而怨恨不已,这怨恨招致了宋康王的囚禁。
韩凭不堪其辱,遂自杀。
得知丈夫死去的消息,那美丽的妻子悄悄地令自己的衣衫腐烂。
宋康王得了美人,便要炫耀,拉着她一起登台遥望。
韩凭的妻子于是趁机自台上坠落,慌忙之中,左右揽之,然而衣衫触之即破碎,因而只抓住了空虚。香消玉殒。
宋康王在丽人的遗书中读到:愿以尸还韩氏,而合葬。
王怒,令将韩凭夫妇分葬,且二冢相对,企图让这生离的两人死不能同穴。
经宿,忽有梓木生二冢之上,根交于下,枝连其上。
不仅如此,有鸟如鸳鸯,雌雄各一,恒栖其树,朝暮悲鸣,音声感人。
韩凭夫妇凭借鸳鸯还魂,遂了长相守的愿望。
人可以逼迫人,却无法逼迫忠贞的鸟。
尽管根据科学研究,鸳鸯并不是终生不二的,配偶更非终生不变,在鸳鸯的群体中,雌鸟也往往多于雄鸟。
但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它已经是一种既定的审美范畴,凝固了人类的美好爱情梦想。
这个梦想,《大话西游》里的紫霞敷演得最为热辣爽直。
当至尊宝拔出她的紫青宝剑的一刹那,她认定他就是自己命中要找的那个人。
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葡萄说:“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
于是紫霞说:“让我们立刻开始这段感情吧!”她那时的笑是剧中最美丽的风景。
因此,当至尊宝对她说:“你又知不知道,我一直在骗你!”
紫霞说:“骗就骗吧,就象飞蛾一样,明知被会受伤,可一样还会扑上去。”
不单是鸳鸯,还要做跟飞蛾一般执迷不悟的鸳鸯。
因为对鸳鸯人生的艳羡,紫霞在危险时以身躯为至尊宝抵挡牛魔王恶狠狠的一叉,心满意足地死去;因为对鸳鸯至情的忠诚,五百年后紫霞在城楼之颠仍不能释怀。至尊宝化身夕阳武士,最后的拥抱是鸳鸯战胜了神仙。
还记不记得,《倩女幽魂》里唱: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
而史上最有名的鸳鸯生在红楼。
她是贾母的大丫头,蜂腰削肩,鸭蛋脸,乌油头发,高鼻梁,两边腮上微微几点雀斑。
贾赦看上她,非要纳她为妾,让邢夫人、鸳鸯的哥嫂来劝她,威逼她,但她坚决不从,发誓说:“我这一辈子,别说是‘宝玉’,就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从命!”
贾母死后,她自知逃不出贾赦等人的玩弄,用一条汗巾子上吊殉了自己的贞洁。
她的名字是鸳鸯,然而,因为不肯跟不爱的人做鸳鸯,她宁可不同任何人做鸳鸯。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忠贞于自己的心是更极致的忠贞。
眼前这女子仍然在摆弄那半匹绣着鸳鸯的绸缎。
这绸缎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你告诉我永远有多远,这绸缎的来处就有多远。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一端,不过半匹。《左传·昭公二十六年》注:“二丈为一端,一端为一两,所谓匹也。”
半匹女人钟爱的绸缎,来自万里之外。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赠这般妙物的,当是心爱的人。不用问,看她对住这无知无觉的物件如痴如醉便知所料不差。
那是故人!她的夫君。
他的心还跟从前一样。不然,哪里会忙里偷闲记得奉上这样伤神的思念?
男人千百种,晓得送女人绸缎的是怎样的男人?
也许是世上最温存的夫君,也许是最艳绝的浪子。
呵护女人的男人,时时微笑,于细微处见精神,他的温存源自内心的一坯柔软。
而讨好女人的男人,猜透你的虚荣心,连头发丝儿都在引诱,那种眉眼,那种神色,一寸还成千万缕。
女人是缺乏理智的生物,骨子里一派天真,永远不着边际活在自以为是的世界里。
而男人是不同的,男人绝不会拿感性作为悲喜的根源。
这样的不同决定了男人和女人永不可解的隔阂。
有的男人,纪念日捧到女人跟前的是经提醒之后的恍然大悟。再不然,送你一顿彻底忘记,天天柴米油盐,过了恋爱期便嫉浪漫如仇。
男人处处讲求实际,就以为女人也一样。
这样的逻辑令人绝倒,但没有一个女人会欣赏。
男人的初衷是,若你送我,我必挑那最实用的最好也是最最耐用的。自然,我送你也人同此心。
只有两种男人会站在女人一边,贴心地替她着想:什么是她的最爱?
还是那最懂温柔的丈夫,以及猎艳的男子。
《花样年华》里的他,西服熨贴,发型一丝不苟。他是好丈夫呀,因此他送给妻子时尚手袋。
然而当他变成情人,送给情人的也是同款的手袋。
这些身外物,愚蠢及聪明的女人都无法逃脱。因此,体贴的丈夫跟情人也逃不掉。
懂得女人心思的男人通常有两种结局:
要么因为懂得,更加怜惜女人的荒谬可笑,拿出更多的真心来守候;要么因为懂得,便将女人彻底看轻,从此摆出戏弄的姿态游戏花丛。
因此,懂得并且慈悲的男人可遇而不可求。
但恰恰被她遇上。
此刻,他的绸缎如同她的心思,是不论地阔天长都等着你的归期。
不变不移不渝。
她的欢喜,是因为绸缎上绣着的老土图案以及那图案之下充满古意的真心。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在衣被中装棉叫做著,也叫做“楮”。她要将这绸缎绣上合欢,还要在衣被中装满最温暖的棉,被子的沿边更要饰以美丽的结。
若是做戏,这里透出男人的狡猾。
若是深情,此地便尽是他的巧思。
“思”与“丝”谐音,“长”与“绵绵”同义。缘则意带双关。
丝绵于是化作:“长相思”。
以丝缕为结,不能解开的是象征爱情的同心结。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女人因此认为:彼此的爱情如胶和漆结合在一起,任何力量不能将它分开。
仿佛想起当日如胶似漆。
那男人深情款款,那女子媚眼如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