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
君不见长安客舍门,倡家少女名桃根。贫穷夜纺无灯烛,何言一朝奉至尊。至尊离宫百余处,千门万户不知曙。唯闻哑哑城上乌,玉栏金井牵辘轳。丹梁翠柱飞屠苏,香薪桂火炊雕胡。当年翻覆无常定,薄命为女何必粗。
梦醒的一刻
她对自己笑了
铜镜里的泪明艳如桃李
她起身
继续行在香艳的风里
只有风中战栗的发簪知她酸辛
《乐府解题》曰:“《行路难》,备言世路艰难及离别悲伤之意,多以君不见为首。”
在这首诗里,桃根是名风尘女子,因家贫而卖身,在扭曲沉沦的生涯中曾得至尊眷顾,以为从此脱离樊笼,却意外遭遇了翻覆无常的命运。
一直怀疑,这些桃根女子是不是被刻意挑选的一群,美丽的姿容,妖冶媚惑的腰肢,不输男子的才华。然而,却在各个时代的夜里倚于青楼,媚入骨髓的眼神一直延伸到鬓角。
而她们的爱情也如同她们的身世,只能在黑暗中烟视媚行。
每个风华绝代的女子,无论如何刚猛或是温柔,仿佛都有一段奇幻而不能善终的爱情。
钱塘江畔的小楼里,住着一位玲珑秀美的女子。因为美丽与智慧并重,她的车后总跟随许多风流倜傥的少年,像裙裾曳地的流苏。女子没有干云的豪情,她只爱呆在小楼里与文人雅士赋诗作乐,她就是钱塘名妓苏小小。
秀美的苏小小有自己的爱情理想,她做了《同心歌》来说明:“妾乘油壁车,郎跨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苏小小的爱人是阮籍,那个恃才傲物,在青眼白眼间表达爱憎的浪子。两人的爱情是一见钟情式的,因此有过甜蜜的小日子:形影不离、游山玩水。
然而苏小小再有过人的风致与才气,始终是烟花一派,阮籍的父亲听说儿子溺于妓,便设法将之逼回了建业,从此伊人再没出现。
苏小小为此病倒了一阵。在病床上,这个可人儿透过模糊的窗纱,渐渐看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和人生:桃根永远是埋在地底的。
想通了的苏小小渐渐痊愈了,最终勇敢地恢复了车马盈门的往日生活。
但那样契合理想的感情始终是不能忘怀的。
因此后来苏小小资助了一个名叫鲍仁的读书人赶考,只因他模样与当日阮郎相近。看来,苏小小仍然私心爱着一个不可能爱的人。
佳人薄命,苏小小在鲍仁赴京的第二年春天因病而逝。
斯时鲍仁已金榜题名,出任滑州刺史,赴任时顺道拜望恩人,却不料赶上她的葬礼。
鲍仁抚棺大哭,在她墓前立碑曰:钱塘苏小小之墓。
婉约如苏小小,毕竟还是失去了她的爱情。李贺有《苏小小》诗哀悼这位可怜的女子:“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李师师原是汴京城内染房老板王寅之女,三岁时父亲把她寄名佛寺。一年后,其父因罪死在狱中,李师师由邻居抚养长大。
因姿容出色,李师师被妓院老鸨李媪收养,教以琴棋书画、歌舞侍人,很快名满汴京。
李师师大有芳名,以至惊动了宋徽宗,起驾微服临幸。
从此君王视后宫佳丽如粪土,隔三差五出宫与李师师寻欢,李师师成为宋徽宗在民间的妃。
贵为君王宠爱,李师师应当满足了。
然而不,李师师心里另有意中人,那便是大才子周邦彦。才子佳人,是名妓李师师心目中完美的爱情。
两人常常背着宋徽宗缠绵相会。
一日,周邦彦写下一首词:“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帏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筝。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李师师十分喜爱这首词,不见心上人的时候便歌以遣怀。
某次适与宋徽宗宴饮,李师师一时忘情把这首词唱了出来。
宋徽宗一听之下,便知非凡品,终于知道是周邦彦所作。
李师师这一唱,打翻了徽宗的神圣醋坛,过了几天便找借口把周邦彦贬出了汴京。
虽然此后,李师师以一首周邦彦的《兰陵王》感动了宋徽宗,周邦彦又被召回京城,但这段关乎帝王的三角感情却也只能就此了断。
宋徽宗无心治国,终于在靖康之难成了俘虏。金军本想连李师师一起俘虏,但没有成功。
宋朝南渡后,李师师的下落不明,有人说她捐出家产抗金,自己遁入空门;有人说她被金军掠走,吞金自杀;也有人说她随便嫁了个商人,后来溺于钱塘江中。
深情如李师师,救得了爱人,却也断送了爱情。
宋人刘子翚《汴京纪事》诗云:“辇毂繁华事可伤,师师垂老过湖湘。缕衣檀板无颜色,一曲当年动帝王。”
柳如是是活动于明清易代之际的著名歌妓才女,她个性坚强,正直聪慧,魄力奇伟,声名不亚于李香君、卞玉京和顾眉生。
柳如是小字蘼芜,本名爱柳,因读辛弃疾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自号如是。
柳氏生于嘉兴,因家贫自小被掠卖到吴江为婢,妙龄时坠入章台,易名柳隐,在乱世风尘中往来于江浙金陵之间,遂成秦淮名妓。
柳如是在爱情上别有怀抱,曾与南明复社领袖陈子龙情投意合,但陈在抗清起义中不幸战败而死。
20余岁时,柳氏嫁给了年过半百的东林领袖、文名颇著的大官僚钱谦益,住在钱氏为她盖的壮观华丽的“绛云楼”和“红豆馆”中。
清军兵临城下时,柳如是曾劝钱谦益与其一起投水殉国,钱无胆色,最终腼颜迎降去北京做清朝的官。柳氏独留南京不去,并劝诫钱谦益半年后称病辞归。
此外,柳如是还尽力资助、慰劳抗清义军,表现出强烈的爱国民族气节。
她的所为冲淡了人们对钱谦益的反感。
钱谦益去世后,乡里族人聚众欲夺其房产,柳氏为了保护钱家产业,竟用缕帛结项自尽,死后葬于虞山佛水山庄。
柳如是在爱情上是有大志的,所爱恋的也皆非凡夫。
然而刚烈如柳如是,虽然选择了爱情,却无法掩盖其间的斑驳灰尘。
如果当年陈子龙不死,夫妇同心说不定做出惊世骇俗的伟业。再嫁嫁了个大名士,却不得不替他擦人格上的屁股。
正如柳氏自己所咏:“有恨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迷离,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陈圆圆本为昆山歌妓,曾寓居秦淮,殊色秀容,花明雪艳,能歌善舞,色艺冠时。
崇祯末年,李自成的农民起义军威震朝廷,崇祯帝日夜不安。外戚嘉定伯周奎欲求绝色以舒解皇帝的忧虑之心,遂遣田妃的哥哥田畹下江南觅艳。
田畹不辱使命,寻得不世之陈圆圆,却被其姿色醉迷,私下占为己有,匿而不献。
李自成的队伍很快逼近京师,崇祯帝急召吴三桂镇山海关。
田畹深知起义军若大破都城,虽有绝色亦不能安然享用,于是设盛筵为吴三桂饯行,席间令圆圆率歌队助兴。
吴三桂一见圆圆果然立即神驰心荡,含笑保证:“能以圆圆见赠,吾首先保护君家无恙。”未等田畹回答,即急色带圆圆拜辞。
李自成打进北京后,吴三桂之父投降,陈圆圆被李之部下所掠。
吴三桂本已答应降李,骤闻圆圆被占,冲冠大怒,高叫:“大丈夫不能自保其室何生为?”改变主意投降了清军,愤而与农民军开战。
此之“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吴三桂战胜李自成,夺回陈圆圆,由秦入蜀,独占云南。
顺治中,吴氏进爵云南王,欲立圆圆为正妃,圆圆托故辞退,吴三桂别娶。不想所娶正妃悍妒,对吴的爱姬多加陷害冤杀,圆圆因而独居别院。
失宠后的圆圆对吴渐渐离心,吴不肯绝美为他人所有,阴谋杀她,圆圆遂乞削发为尼,从此在五华山华国寺长斋绣佛。
后来,吴三桂在云南宣布独立,康熙帝出兵云南,1681年冬昆明城破。
吴三桂死后,陈圆圆亦自沉于寺外莲花池,死后葬于池侧。
直至清末,寺中还藏有陈圆圆小影二帧,池畔留有石刻诗。
温柔如陈圆圆一直被男人争抢来去,她的爱情永远处于被动。谁更强大,谁便是她的依靠。
然而,这样的依靠最终还是倒塌了。
也许,辗转的陈圆圆也终于累了,宁愿放弃爱情,用最华丽的外表和最朴素的内质一心礼佛。
即使这样,也难以逃脱被攫取的命运。
因此,吴梅村才叹道:“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浆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只有泪沾衣。熏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座客。座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
桃根,似乎始终不是明媒正娶的女子,王献之的小妾便唤做桃叶、桃根,虽然得宠,却始终没有堂皇的理直气壮。
几乎,桃根、桃叶的爱情永远都是失败的,因为她们从起初便生错了枝桠。
还有那些被爱情所伤,中途沦落的桃根。
王安忆《我爱比尔》里的阿三,是师范大学艺术系里一个因为快乐而画画的女孩儿。她爱上了美国驻沪领馆的一名文化官员比尔。
躲在偏远的乡村,穿行过家家门前搭着的晒花架上铺着的白菊花,阿三和比尔在温煦的阳光中凝视对方。房间四壁挂满了记录京剧武打运动线路的丝巾,“这些富有流动感的线条,萦绕了他们,他们就好像处在漩涡之中”。
然而比尔国家的外交官员不允许和共产主义国家的女孩子恋爱,阿三也被学校开除,她“带着些自虐的快意。……对自己说:我爱比尔,这就够了。她真以为自己是快乐的”。
但阿三对比尔的爱渐渐变得尖锐,因为得不到,她在布娃娃“背上写下‘比尔’的名字。她将它当比尔,不是像中国传统中的巫术,为了咒他,而是为了爱他。”
后来,比尔回国,不久后被派往韩国。两个人从此永别。
失去比尔后的阿三重新开始画画,渐渐有了名气,认识了法国画商马丁。
“马丁是个乡巴佬,没见过多少世面。”但他看出了阿三绘画中的造作矫揉。他说:“我们那里都是一些乡下人,我们喜欢一些本来的东西。”
马丁也爱阿三,可他“从来没想过和一个中国女人在一起生活”。
马丁走后,“阿三再不能画画了。马丁的全盘否定,在一个重要的节骨眼上,打中了她”。“阿三虽然没有像爱比尔那样爱马丁——这是她经过比较得出的结论——但是马丁却比比尔更加破坏阿三的生活。”
于是,“阿三已经划进专门为外国人准备的那类女孩子”,她在明亮的酒店大堂里流连,专同外国人吃饭、聊天,有时也以自己的身体来赢取爱恋。
但“在这样的邂逅里面,谈不上有什么信任的。彼此连真姓名都不报,虽然阿三致力于发展,可也无济于事。对方并没有兴趣深入了解,也不相信了解的东西的真实性”。
“自从马丁之后,阿三也再没使谁爱上过她了”。
后来,“她结识了一个比利时人,是个单身,……是老实人,属保守派的。”阿三“每隔一天乘轮渡去与他约会,就像一个正经恋爱的女孩。”
“阿三非常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期望。她的期望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家,一个像比利时人这样的家”。“可是,新的情形却不是阿三期待的。比利时人国内的女朋友要来旅游,他请阿三再不要来了。”
“他们很友好地在马路上分了手,阿三叫了一辆出租车,想也没想,就报出了一个酒店的名字。”
在酒店里,彻底失意的阿三同三个不认识的美国人纠缠,放纵自己痛苦的内心。
曲终人散之际,她将纠缠她的艾克“送往电梯。那两个年长的对阿三说道再见,就要从她手里接过艾克。可是艾克却搂住了她,怎么也不松手。……这情形最终激怒了其中一个,……最终,他竟然叫起了警察”。
阿三因为做流莺被劳教了,她的爱最终被掐死在灰暗的铁栅栏里。
当初是怎样真挚纯真,却为了爱,那盲目的爱,搭上了清白和一生。为了爱沦为桃根的阿三拼命接近她的渴望,却一步步离去得更远。
应当说,桃根女子所栖身的爱情是这样一种毁灭机器,起初它只索要身体,但到最后,它却夺走了所有尊严、真爱和幸福。
因为,她开始便选择了荆棘,而在这个充满诱惑的人世间,不走寻常路,真的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