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曲古辞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一枝梅隔着流水
空自张望
它的张望
惆怅而无望
在这世间,无形的东西常借有形寄生,比如相思。
王维写《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那被称作“相思子”的红豆似魔法豆,不留心碰触,便会惹出无端相思。这是古人婉转的浪漫。
对千百年前的人来讲,植物、动物,甚至微生物均能入心,做人生悲欢的凭寄。
《西州曲》里的“梅”也寄寓了人世最普遍的情怀——思念。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在寒冷的日子里想念,是怎样的冰凉而疯狂?这场心事,当春发生,至今已深远绵长。
谁都知寂寞的起因,然而谁都不能阻挡寂寞的来临。
于是,这江南女子隔了辽远的深海,日日眺望。
从前的落寞女子,于万念丛生之际,会挑选冬春梅落,自树梢折下一枝梅,寄给处身江北的男子。
不着一字,写尽相思。
因是这样含蓄隐忍,丝丝缕缕、每分每寸的思念,可以自春末夏初,以“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的淡薄,一路且忧且叹,拂过日暮伯劳的孤单,穿越盛夏门里翠钿般青春的相思,红了莲,别了飞鸿,定格在深秋方卷的垂帘里。
已经狠狠地想念了四季,那远去的人,仍迁延不至。
唯一可做的是入梦,以放肆的心漂游西洲。那枝梅,也借了此际的哑然,去人世最脆弱感情里梦游。
古人的爱,总这般沉默,却浓得化不开。
才在《诗经》时代,古人便懂得借一切事物聊表寸心:那“贻我彤管”的女子,那赠我芍药的姑娘,都是懂得表达情意的深于情者。
一时之间,爱翻作世间万物昂扬生长,“翠峰如簇”。
唐宣宗时,一位韩姓宫女在幽闭中红颜暗老,悲愤之际将寥落心事题于红叶: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载了宫禁深愁的红叶随水飘零出了皇宫。
在最不可能的可能里,来长安应举的诗人卢渥偶然来到御沟旁,自水中拾起这片刻满寂寞的红叶,深觉悲情,心有所动,便收藏于巾箱内。
他犹不能释怀,于另一片落叶上回诗:“曾闻叶上题红怨,叶上题诗寄阿谁?”
时光荏苒,卢渥想必已忘记这番奇遇,直到某日他那遣自宫中的妻子,偶然翻阅陈箱,愕然见到从前手书心事的红叶。
一片失去青春的树叶做了他们的爱情信物。
因此不能自制地向往古代,向往那些唇边发际都在在流淌的温柔浪漫。
浪漫有很多种。
东汉张衡在《四愁诗》里记录了自己收到的爱情信物:“美人赠我金错刀”。
一直为此句绝倒。
“美人聘金错,纤手脍红鲜。”春风满面、弱质纤纤的佳人,手执一柄金光闪闪的金错刀,妩媚地逼近,诚意相赠。
极美亦极惊心动魄。
精美的信物正象征了精美的爱情,有着不可企及的美感,因而也就有着非同寻常的艰难。
为它的精美着迷,也为它的辽远而叹息:“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精致得可怕,也就烦恼得可怕。
直到六朝之前,爱情都是灿烂的金黄在臂上辗转,苏东坡《寒具》里写道:“夜来春睡浓于酒,压褊佳人缠臂金。”
缠臂金以金银带条盘绕而成,自三圈至八圈,多则十二三圈。
那层层叠叠如同情谊一般绵绵不绝而华丽非凡,但凡在爱中的女子都有这样的心灵丰腴。
然而,若爱逝去,这缠绕必定变成不可掩藏的消瘦。
南宋女词人朱淑真在她的《恨别》中写道:“调朱弄粉总无心,瘦觉寒馀缠臂金。别后大拼憔悴损,思情未抵此情深。”
等待成空,思念令人瘦弱,以至于缠臂金都松脱了。
见证了最初的爱的信物,也见证了最终的爱别离。
到了曹建安时代的繁钦,信物已经自成系列,有了各种明确的象征意义。
且看繁钦《定情诗》: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区区,耳中双明珠。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佩玉缀罗缨。何以结中心,素缕连双针。何以结相于,金薄画掻头。何以慰别离,耳后瑇瑁钗。何以答欢欣,纨素三条裙。何以结愁悲,白绢双中衣。
那些叮叮当当的首饰,每一件都是一种心情。
传说靖康之难以后,宋徽宗为了让儿子赵构起兵相救,派官员曹勋带去赵构发妻的一只耳环,只因当年康王赵构与康王妃情深爱浓,宋徽宗于是希望这只耳环能唤起苟安的赵构奋发解救苦难中的亲人。
然而家国巨变,情随事迁,半壁河山尚无力收回,更何况一个“失节”的妻子?
可怜的王妃徒然留着另一只耳环,残生唯有望断归路,泪空流。
古人还会留下其他的东西作为定情物,比如牙齿。
杜牧当年就拔了一颗牙齿给他于风尘中留情的女子当定情物。
可以想见,当那牙齿自口腔脱落有怎样的疼痛?而唇齿被鲜血染红的杜牧有怎样的热烈情怀?
然而,当他赶考回来,青楼女子几乎将他忘记了。
杜牧一怒之下便想索回自己的牙齿。
女子袅袅娜娜把抽屉打开,杜牧惊讶地看见,一颗又一颗,赤裸裸的牙齿堆得阴森恐怖,而那女子在旁俾睨着他,不知道多轻慢。
不敢说只有珍贵的礼物才能代表珍贵的爱情,但至少在风尘女子的心里,黄金远比落拓诗人的牙齿更值得珍藏。
但,无论怎样出人意表的信物,始终无法代替那一端见首不见尾的人。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这一端的人,也只能选择于南塘采莲,在淹没人面的莲花深处,低头抚弄如水的青莲。
当低垂的心事无法纾解,满怀思念的人不由抬头仰望。
天际飞鸿,正展翅欲飞。也许,它将飞过西洲,然后一直向北飞去。
江北,刚刚收到梅的人,此刻,恰巧闲庭信步般登上青楼。
他的手,有意无意抚过楼上的栏杆。他的心,正于秋风中摇荡。
飞鸿掠过,打断了他的极目远眺。
然而,他未必听懂了飞鸿的鸣叫里有来自江南的消息。
在他心底,江南仍是那枝梅,妩媚而伤悲。
那枝梅,代表的是他们共同的心事。
那是飘落在西洲的梅,在梅的绽放之下,是掩映的张望和执手。
他还记得,那杏色的裙裾怎样涨满了他的眼帘。
他还记得,她鬓角乌黑,容颜娇美。
他的幸福与惆怅,于双桨划开的江水中不为人知地荡漾。在离去的小舟之中,他停桨,回头。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那个瞬间,他将永远永远都不能忘怀。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在西洲的梦里,他们谁将梦见谁?
西洲梦,是一个充满未知的梦。
或许梦断,或许梦圆。
如若缘尽情灭,那枝梅,那些信物如何处置?
“拉杂摧烧之”?
还是当众拍卖后连同旧情一起揣进口袋?
我们将如何对一只戒子、一方鸳鸯锦、一枝带着露珠的红梅解说我们的改变?那些被磨蚀的情爱和誓言,是否如同分裂的金钗已不复当初?
《红楼梦》第二十九回写宝玉和黛玉怄气,将颈上的通灵宝玉一把拽下又摔又砸,惹得黛玉大哭。
袭人劝宝玉:“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的。”一句话惹出黛玉翻卷而来的伤心,顾不得有病在身,抢过玉来,用剪子将之剪成好几段。
原本是最殷勤为他所做,他若不解风情,倒不如愤而剪爱,一刀几段。
只是,真能剪断吗?剪断了穗子,能剪断过往吗?
而有时,信物仍在,他或她,却因命运中种种意外已悄然离去。
想起那断魂的蓝桥。
当两鬓斑白、神情忧伤的罗伊伫立在滑铁卢桥边,注视着手中那枚象牙雕刻的吉祥符时,青春美丽的玛拉又回到了他的心中。
只是,那曾赠予他信物、后又误堕风尘的玛拉已葬身车轮,只有那散落在地的吉祥符,在冰凉的夜色中诉说着玛拉的无辜。
罗伊重新找回了吉祥符,但再也找不回幸福。
在信物与爱情之间,不知先撤退的是谁?
至于如今,现代人已经丧失挑拣、珍藏信物的兴致了。
一定要遣怀的话,仿佛只有寄情工作。也不是没有浪漫,信箱里簌簌飘落的梅花生猛鲜活,只是多了科技,而少了古意。
这样的古意,这样的坚持,今时今日未免奢侈,但在至情者的心里,却绕梁三日,无论如何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