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地就见到了营地的哨塔。四个人,两个是军官,一个是少年,以及一个女子,一路无话,彼此间的气氛却始终有些古怪。年轻军官不无挑衅,金蛰隐隐忌惮,却硬着头皮,憋着一股不服输的气。年轻的女子以及稳重的军官,显然并没有心思管这些事。
眼前的军营是那些军人们的地盘,但乞丐少年显然明白,湟家的军法从来是极严的,年轻的军官不能轻易将自己怎么样。于是过了几道哨口,畅通无阻后,金蛰便渐渐地放松心神,眼神之中回以不屑,将之前的挑衅狠狠地挑了回去。年轻军官变得愤怒,但理智还在,眼神残酷,心里想着,区区一名乞丐,也敢这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竟敢将自己当成一个普通士卒。在这营地里头,连队长级别的都不曾敢惹着他。
既然是自己的地盘,一会定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他一点颜色。香草自己肯定是没办法替那个尊贵的人教训了,难道区区一个乞丐还做不到吗?
他磨了磨牙,向路边的一个亲信打了个眼色。
沉稳的军官自然是知道这一切的。但他职责不在这儿,也怕牵扯到那些大人物,姑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香草,她一路上只盯着自己的路面。
于是乞丐和女子被带到了营里最大的营帐跟前。通报之后,女子面无表情地缓缓迈步而入,乞丐只能暂且被拦在外头。
军帐一切从简,只有堂堂的大气和肃穆。帐中主位空着,唯有次席之前有个人,没有昂然高坐,反而倒是早已有些急躁地站起身来。女子白素的粗布衣裳,发髻盘得粗糙也无光,微微低着头,算是尽了礼数。
而那个迎着香草的人,身子笔直,甲胄穿得一丝不苟,顶多不过三十的年纪,面庞上是刚毅笔直的线条,唯有眼窝处的黑,透露着未能好眠的倦意。
他见到女子的模样,意料之中却仍是心纠。挥挥手让其余人等退了出去,然后慌忙两步走到香草身前:“你……没事吧。”
不是威严,只是关切。
女子才惊讶于是这个熟悉的声音,眼圈人不知地想要红,却倔强地憋住泪意。她心中无力,本想心如坚冰,终究是狠不下来。香草缓缓地抬起了头,见着了那张熟悉过却又陌生的脸,淡淡地牵了牵嘴角,算是一笑:“本以为是要来见湟将军的,怎么是你?”
“香草,我……”
“陆问将军,我只想说说正事,可以不叙旧吗?”女子打断了他。
温柔的男人抬起了手,终于又是轻轻放下。没有资格关心那个人,所以只能苦在心底,做着自以为温柔的动作。终于他将自己的身份往军人头上努力地靠了靠,才正声说道:“飞辰昨晚找你说了些什么?”
“该被我知道的,和不该被我知道的。”
“他怎么能做这么危险的事?”严肃男子有些不高兴。
“我喜欢他这样。”香草说,脸上满是温柔。
名为陆问的将军显然为这表情而又神色一黯,可是心中早已了然,只能又回到他的本分,继续说道:“那把那些事和我说。”
“将军不是怕危险吗?”
“是怕你危险。”
直抒胸臆的话还是最动人,香草轻轻地愣住,然后说:“……谢谢。”
然后她四处打量了营帐,依稀觉得飞辰当年就是在这儿立下了誓言。五年以后,她终于也来到了这儿,跟随并且靠近他的脚步,真是幸福,特别幸福,心里头就不再有所顾忌。
“那一年飞辰他才刚刚十六岁,哪里能懂事。虽说我们成了亲,可他终究还是要去做梦的,听了湟将军的话,跑到若然府里头闹了些大动静。他还特别地打击我,说好多若然府里的姑娘喜欢他,可是我哪里会气他,一年见着他几次,听他说几个故事就很幸福了。”
尽管说的话有点偏离了所谓的正事,可是陆问哪里舍得打断她。他知道这个女子心中藏了千万语言,这时候再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然后两年前,他说他要砍了书院第三重的那个破柴门。他的劈柴剑法本来最适合了,但却把他累得够呛。然后他就说他想明白了,那道门他早就可以推开了,又何必一定要把它劈坏呢?有那功夫倒不如回到家里,陪我吃几顿饭。他说,那时候他觉得真的很累了,若然府里他已经出尽了风头,帮着金星帝国,湟玄将军攘尽了风头,他就想早一点地回来,陪我慢慢地变老。”
“他说,他从谁都看不惯,又谁都忌惮的新人,做到了谁都敬仰的领头师兄,在若然府里打赢了好多次架,也吐了不少口血。所以金星,湟玄大将军在山水城里头占的席位也越来越多。他觉得这就是他的任务了,毕竟若然府总是代表着山水城的。哪家的人在若然府身份高,哪家在山水城的地位就高。”
香草说到这儿,露出了她的骄傲,她的男人是那么的出色,别人都比不过。但越是骄傲,却也越是心痛。
“他明明都做了那么好了,不是吗?原本那个交易就不是公平的,他还老老实实地干了那么久。他想回来,但镇子里的人都当他是英雄,都仰望着他呢。他硬着头皮,说他开始攒钱在山水城里头买个大宅子,然后一家人就躲在那儿。”
香草蹙了眉,轻轻抱怨了一下:“哪里不好,非要是山水城。”但她又接着说,“他怕湟将军,他的野心太大了一些,已经不像是军人了。”
明明这就是属于湟将军的军营,在湟玄麾下,陆问的面前说出这句话,香草竟罕有地理所应当,面不改色。不是军人,对于国来说是最可怕的一件事。陆问的神色变了变,还是生生地压住了。
“飞辰他从来都是个野孩子。当他终于离开了若然府的时候,他就开始去各种地方。他一直在躲着湟将军,他也和我说,他只会为他自己卖命了。他可以打打山匪,可以替大户人家冒些险,可他那么厉害,一点都不知道怕。他说等他攒够了钱,我们就一起过好日子。他那知道,他快乐,我也就开心,我们早就在过好日子了。可是最后他却和我说,他骗了我,湟将军交给他真正的事情,他一直都还没完成。昨天晚上他笑得苦极了,终于承认了他在骗我。他一直努力从若然府里偷一个东西,心海之泪。湟将军那么有野心的人,怎么会惦记这种东西呢?”
显然听到一个不该听到的名字,陆问脸色发苦,暗暗苦笑,虽然这是自己百般请求的差使,还是太不适合自己了。
心海之泪,传说之中,若然君请神鸟由海之心衔出,镇于山水城之中。从此,山水城风雨不侵。
“前几天,他失败了,他说他中了心海之泪的毒,心中有海却无风,他的天灵于是变得沉静,再也没办法做那个打架很厉害的飞辰了。他悄悄地回来,想躲到山里头去,去见那个天底下最厉害的人。可他却找不到他嘴里的那个老头了,然后遇上了一个敌人,打不过便真的快死了。”
知道了飞辰受伤垂死的真相,陆问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但他看见香草只是默默地合着眼睛,孤伶伶地杵在那儿,他还是尝试性地问:“那个老人?”
香草却有些不愿意提,可是想起了昨晚飞辰那一声声不客气的笑骂,她的脸上不由地跟起了一阵窝心的笑。“他……飞辰从小就开始瞒着我呢,明明从来不会对我说谎的。但是昨晚我才知道,他小时候跑道山里边,弄得灰头土脸的,哪里是顽皮,都是学功夫。他总是那样,爱装作自己很没用,不听话,其实偷偷地比谁都去努力。”
陆问也想起了飞辰那几颗歪歪扭扭的牙齿,觉得倒真的很像他。但陆问得守许多规矩,做事就必须得有道理,所以他还是问了最关键的部分:“飞辰他知道那个老人是谁吗?”
“他知道,他是猎者。”
“果然。”
“湟将军应该更清楚的。”香草冷淡地说了一句。
“……抱歉。”陆问说,尽管未明白这个道歉从何而来。“还有吗?”
香草的心思忽然地,变得极冷,也不再能红了眼圈了。她想着,飞辰还有最后一个字,可是她从来都是温柔惯了的女子,真真是说不出口的。所以她向陆问将军要了支笔,同时开口说道:“飞辰说,他的师父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做了件事情。”香草轻轻地一笑,觉得这事情也是有趣的,“那老头儿对天空竖起了中指,又指着太阳说了这个字。”
陆问才跳开停在女子眸子上头的目光,心中有些古怪地瞅着写在木头桌面上的那个字:日。
但湟将军交代的所有问题终于都有了答案,他也卸下了那张公事脸。幸不辱命,可这事比从战场中历经生死还要苦得多了。
这些事情背后还藏着怎样的事情,他不去想,那不是他的职责所在。军人,更加懂得着眼与眼前。香草依然没有任何一滴眼泪,从夜里山洞篝火之旁,让心爱的人枕着自己的膝盖睡去,到了现在军帐里头,漫不经心地说了些故事,她一直在听天由命。
听天由命是种情绪。不然,她不会谩骂,不会哭闹,她自小习惯了在后头注视飞辰,长大了习惯在家中安安静静等待那个男人,从来不用她扛些什么大事,于是她懂得把所有的情绪归结于听天由命。她能看着飞辰在她身边死去,默默陪到他最后一刻,她的情绪很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