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问知道他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却舍不得又要她奔波离去。女子不急不躁,静静等待他的发话。于是他们之间很安静。年轻的将军仔仔细细地在营帐里头踱了两圈,又在桌前看了会行军的沙盘,装出一副分析谋略的样子。可是最终,他还是泄了气,回头对着依然杵在那儿的女子:“……对不起,让你跑到这儿。一宿没睡,我给你安排个地方吧。”
“也好。”女子出奇地没有拒绝。陆问本事随口一说,这下有些疑惑,才想起女子进来时随手放在一旁的行囊。
“你要去哪?”
“想请湟将军遣人送我到山水城去。”听天由命的女子看见了陆问的意外,又接着说,“飞辰毕竟还有事情没做完。我要他走得圆圆满满的。”
没做完的事?陆问一下明白了那是什么,脸色大惊,慌忙地劝到:“那怎么可以,心海之泪你怎么取得到。”
“一个人呆在家中的时候,我就喜欢看飞蛾扑火的模样。”听天由命的女子神色决然,又温温柔柔地一笑,“他是英雄,我是弱女子,方法总是不同的,结果谁又说得好呢?”
“非如此?”
“非如此。”
“我不舍得。”
陆问再一次地直抒胸臆,温柔女子总是不喜欢伤人,轻轻地咬着嘴角,还是回答他:“对不起。”
“我不允许。”
女子挑了挑眉:“湟将军没理由拒绝。”
“我就是将军大人的理由。”
女子的面色变得凄苦极了,她仰起脸来,努力绷着自己的眼角。泪珠在颤抖,却迟迟下不来:“不要这样好吗,陆问,我敬重你。可是飞辰走了,你们总该给我一个继续执着下去的理由啊!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安安静静过日子了,什么事情都靠着别人,听话乖巧。那样我就要每时每刻都去想他,会烂掉的你知道吗?”
陆问突然发现了,这个女人,她的理由,何尝不是当年他留给她祝福,然后冲杀在敌阵之中的理由呢?他哪里还舍得拒绝。
山水城,若然府,那样有朝气的地方,或许也能让她忘得快一些。
于是陆问深深地点了个头,然后说:“我请湟将军,给你安排个湟家推荐生的身份。若然府里头,湟家多少会有点方便的。”
“那谢谢。”香草微微一顿,“我本来是想当面要这个身份的,麻烦你了。不过这身份不用给我,我外头带了个人来,给他吧。”
陆问不解:“你……为什么?”
“我已经当了飞辰五年的妻子了。这个年纪还到那里头去,和那些年轻人们争强好胜,总会有些不好意思的。”说话的女子明明也很是年轻,说着年轻人三个字还是有些别扭,“我嘛,就当那孩子的侍女好了。那孩子心性不错,到若然府里去,总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总比当乞丐好。我也不会吃什么亏。”
香草她总是喜欢这样真真切切地关心旁人,陆问听着那些话,心里头有着怀念,也有着开心,自己认识的那个香草始终都是在的。但是他突然发现了些什么,脸色又变得古怪极了:“那孩子怎么是个乞丐?”
“我以为你不会因为身份就看不起人的。”香草瞥了他一眼,冷冷道。
“不是……我不是那意思。”陆问慌忙解释着。“他不是那个孩子?”
“什么孩子?”
“唔……飞辰的师弟,应该叫做夏。”
“夏……”香草喃喃道,奇怪陆问为什么只称呼他的姓,但还是说:“他可能有什么事,回来时又跑山里去了。”
心累就是磕磕绊绊地许多事情无法按照自己预想的那样发生。陆问此时心里真心有些无力,但还是慌忙地喊道:“来人!”然后他草草地对香草解释了一句,“我以为他是夏,所以马成要针对他我也就没在意,可现在……”
香草明白了陆问的意思,急急忙忙地也要跑出营帐,却在这时,撞见了匆忙闯进的传令兵:“路少将,有急事上报。”
香草听到急事,心中还是慌乱了起来,连忙几步踏到帐外,想极力保护金蛰。可是她四下寻了两圈,哪里还找得到金蛰的影子。
温柔的女子愧疚也气恼,只能匆忙间再回到营帐中。见着了听完回报的陆问,眉头皱的极紧。香草的脸色一下更是苍白了几分。
陆问赶紧地安慰她:“那少年暂时没事。马成对付他被他逃了。我已经派人去处理了。现在山里头被那些人搅得很乱。”然后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对香草有所隐瞒,“刚刚的消息是夏的,他打到了我们派出的执行另一个任务的小队。这事比较麻烦,所以那乞丐少年的事情,我晚些时候再带马成来向你们赔不是。”
知道一切安好,香草的心终于是放松了些:“没事的,金蛰那孩子也很机灵,有人去护着他了就好。夏……”香草想了想,决定不去评价他些什么。“你去处理你的事吧,我没关系。”
她突然想起她和他少年时,也是这么多措手不及的意外呢!
绕过河口镇东边的几个山头,在数千大山密密麻麻堆叠之中,将现出一条峡谷来。峡谷南北向,极深也极狭,如同一道狠厉的剑伤,直指大陆的南方。这便是大陆中部群山屏障中唯一留下的豁口,像是有人不满这些大山隔绝了南北交通,硬生生地劈开的,峡谷便被名为剑痕。是的,一个并不山野,多了神话色彩的名字。像是为了切合这个名字,大陆时局纷纷扰扰演变至今,金星突然占据了谷边的河口镇,盘踞谷口,如同一张血盆大口对着风颂虎视眈眈,又或者像是一把利剑随时准备出鞘。大陆两大国开始在这儿不大不小地对峙起来,整片峡谷里头便挤满了杀气和血气。
但两个大国始终不会把战事在这儿闹得太大。一来峡谷太窄,最狭处仅容五马并驾齐驱,二来周围群山太过繁杂,委实没有太多的合适的地方安寨扎营,况且这峡谷周遭,也填不下太多的人马,打不起大战。
所以两个国家的统军者皆有共识,剑痕是必守之地,却不是必争之地。真正决定着大陆格局的,依然是山水城,以及它的周遭,富饶而又通坦的平原。
谷口山崖的最高处,有一片嶙峋峭壁。峭壁最高处,是一块长宽不过两个身长,却傲然高耸的巨石。如同整片峡谷的王者俯视着这幽邃狭长的景致。明日当空,山间灰绿色的树浪一层一层地推挤。山风自然是极大的,猎猎乍响。而那岩台之上,却巍然立着一道身影。也许是身上漆黑的玄铁重甲过于厚重,再大的风也不能动他分毫。那人气宇磅礴,眉眼如同他的铠甲一般深沉。他的头盔此时立在脚边,发色沉入黑夜,却仍不免几丝苦心孤诣的白。唯独奇怪的是,山风无论如何都吹不动他的发。
他就是帝国里有数的大将,跺跺脚都能让地面震上三震的湟玄。由东边的山海城起,他一人,便统领着同南边风颂王朝的战线。
所以他居然出现在了这儿,这很奇怪。不过只屯了五千士兵的地方,怎么说也用不着整个战线的将军亲自把守。可是湟玄那副神情,仿佛他只是在这看风景,而不负责军务。
所以他看到巨石之下,那个他有意栽培的副将居然有事要请示自己时,多少有些不快,但还是抱起脚边的盔,然后往巨石下头踩了下去。仿佛只是迈了一步,他就重重地踩在了石头下边的土地上,地面微微地震了震。
“事情都知道了?”
“是。”陆问恭谨地回话。
“那点事,我以为你可以决断的。”
“是……”
“嗯?什么意外?”湟玄打量这陆问的脸色,像是读出来了些什么,直接问道。
“是夏。他带走了梧桐初见。”陆问苦笑了一下,还是原原本本把那个鼻子被打断的属下带回的情况重新说了一遍。
湟玄却挑了挑眉,觉得这事情发生的古怪,但终究有趣。但事情发生了总是不好的,所以他有沉着脸责问道:“从他见过飞辰开始,你居然漏了他的动向!”
“是末将失职。”陆问终究是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被一个乞丐给误导了。毕竟,这责任总在他的身上。
“哼!”湟玄轻轻地冷哼了一声。“派其他人去,想拦下那个夏,估计还做不到。陆问,你自问比起飞辰还差了多少?”
如此直言他比不上一个甚至比他还年轻,甚至还是情敌的人,陆问本该不悦,但他还是心悦诚服地接受了。然后他细细思量着,回答道:“飞辰他的天灵,至少已经是去形存意大成了,我只能算是初窥门槛;加之他的形意最不讲避让,打击更准得让人难以招架,因此,我不过他的六七分水准罢了。”
湟玄笑了笑:“六七分吗,也不算过谦了。你该明白我问这话的意思吧?对付那个夏,还有梧桐初见的话,倒是足够了。把他们带回来吧,那两个孩子还不会那么早就躲到宁河城的保护伞之下的。”
陆问不敢多问,虽然对孩子出手并不是他所愿意的。“是。”他毅然领命。大步离去。
湟玄没多去看自己信任的副将一眼。他还不知道一路尘,这个剑客中的强者在夏天手中吃了个闷亏的事情。毕竟那是冰淇淋偷偷施为,总是不可想也不可知的,不是吗?
将军巍然而立,看着漫漫山野。想用他那锐利的目光看清这山里头所有的事情,找到所有的人。
“老鬼啊老鬼,我以为在这高处,哪怕你十几年都在这儿不露面,我也是可以看到你的。可是你不觉得你走得太早了吗。连猎者都传承得这么随随便便,还真像你呢!”
“夏……夏,哈哈!”将军狠狠地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