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自己不能去参加孙付云的追悼会,刘卓青攥紧拳头跺起脚吼道:“谁也不能剥夺我这个权利!我要去参加追悼会,我要送孙付云最后一程。我必须去,必须去,否则,我这辈子不会心安!”
“你去了,他可能走得更不心安!”邓冬兰忍无可忍,厉声说道,“如果你真的喜欢孙付云,那就该让他走得平静一些好吧!他要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当年又会孤身一人离开大剧院吗?都上路了,你还要他背负沉重的情债吗?”
赵二妹早早站到了门口,她怕卓青冲出去。她自己对邓冬兰这个做法有点不理解,但还是跟平常一样听从了邓冬兰的话,准备阻止刘卓青走出三号套房的门。
“卓青妹,你别再嚷了,邓局长这样做也有她的道理。”
刘卓青气愤地:“有什么道理?我早就、早就看出来了,她邓冬兰对孙付云没有什么真感情!虚情假意装了几十年!她、她这样做,还像一个女人吗?还比不上你赵二妹,你还包过韭菜饺子给孙付云吃。她邓冬兰又给过孙付云他什么?”
“刘卓青!”邓冬兰咬咬嘴唇。
“要是真心,哪怕一点点真心,你邓冬兰又会没机会没办法帮他一把吗?”刘卓青继续嚷道。
赵二妹只得劝道:“我说卓青妹,你不要怪邓局长。怪不得她。这都是命。他命就是这么苦,遇上多少好人,用金子去堆,他也没办法转运。再说,付云跟我说过,上次参加市里座谈会后,我请他吃饭时,他跟我说过,他不想伤害我们三个女人中任何两个,也不想结婚后再影响我们三个女人的生活,当看到我们三个女人一直把结了婚的孙付云当成没结婚、没成家的孙付云来相待时,他才写报告辞职的。他不想影响我们三个女人中的任何一个人。他自己也说,谁都不能怪,更不能怪邓局长。这都是付云他的原话。”
邓冬兰含泪哼道:“刘卓青,你听到孙付云怎么说了吗?”
刘卓青大声吼道:“但我就要骂你邓冬兰,就是你没关心好孙付云!”
邓冬兰厉声指责:“刘卓青,还亏你是一个读书不少的人,这一双眼睛还比不上赵二妹!孙付云他知道我们三个女人虽然性格不一样,长相不一样,人生目标也不一样,但我们三个女人心目中,他就是同一个孙付云。我们喜欢他,就是他结了婚,我们还是那样爱慕他,平常日子赵二妹还是包饺子给他吃,平常日子你还买书送书给他,我也时不时把他找到自己办公室说说话。他也爱我们,但从没多说过一个字,没使过一个什么眼色,他就是很纯洁地爱我们,很纯粹地爱着我们。所以他才辞职,之所以辞职后他这些年从不轻易跟我们三个女人中某一个女人过多来往,都当叫花子了,他还是不肯接受赵二妹一分钱资助,再怎么感到困惑,他也没跟我们倾诉过,他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好男人呀,宁愿他自己闷死憋死,也不想影响我们三个女人的感情生活。我们也不能自私,太自私不行!你要知道,为了你的感情归宿,我和赵二妹背后跟你做了多少努力。
时至今日,一切都只得认命。我们到灵堂去跟那个臭女人闹上一场,又能闹回一个活生生的孙付云吗?不允许我们参加他的追悼会,是陈道忠首先提出来的。我知道,这是陈道忠从他自己的角度来考虑的。但我想了整整一晚上,想了一个通宵,觉得这事还是慎重些好。我们一定要保住孙付云的清白,让他走得心情好一些。他是一个很在乎自己名声、也在乎我们三个女人名声的男人。正是这样,我才接受了他陈道忠的条件。我就是怕你刘卓青扛不住感情,拖到今天都要开追悼会了,才把追悼会的事跟你刘卓青,还有赵二妹说。刘卓青,你别朝我瞪眼睛。我不欠你什么!我欠的,你也欠,二妹也欠,孙付云那里我们一样都欠他的!我们三个女人不该同时出现在他孙付云跟前。只是今生今世由不得我们抉择了,我们哪一个都无法再钻回母亲的肚子里,无法再回到父亲的皮囊里。既然我们同时出现了,都心仪着这么一个男人,为什么我们不能用同一个愿望去抚慰这个正要上路的男人?”
刘卓青怔怔望着邓冬兰。真的,邓冬兰这番话震人肺腑,让她无话可说,虽然她心里还想说,还想说很多很多的话,但她只能哆嗦着嘴唇。赵二妹也被邓冬兰的那悲伤眼睛镇住了,她不敢正视邓冬兰一眼,她怕邓冬兰两束目光把自己彻底击垮。
刘卓青突然一扭头钻进自己的房间。
赵二妹看看邓冬兰,好像没什么话要说了,也进了303房间。
接着,邓冬兰拖起一双灌了铅似的腿,沉重而缓慢走进302房间,又慢慢把门掩上,如同要把一扇情感之门这般无奈地关上。但关得上吗?她在自己房间中央站了好一会儿,突然扑倒在床上,抓起被子就死死裹起自己的头。她想嚎啕大哭……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邓冬兰听到外面传来一阵争吵声。一个是赵二妹的声音,另一个声音是刘卓青的。邓冬兰没半点兴趣去分辨她们争吵的内容。她继续抽泣着。她突然听到赵二妹大声叫喊着自己的名字。
发生了什么事?
邓冬兰猛地弹跳起来,触电般地弹跳。几步跑出自己房间,才知道这争吵声音是从走廊通道中传过来的。她又快步走出套房的门,很快发现,刘卓青和赵二妹正在孙付云曾经住过的房间门前扭成一团。
赵二妹看到邓冬兰终于现身,立刻朝她叫道:“邓局长,快,快快快,卓、卓青她要烧剧本!她烧《还我风骚》剧本!疯了,她疯了!疯了!”
邓冬兰看见一个火盆摆在过道上,已经燃起一团火,一沓稿子散落地上。
刘卓青一边挣扎一边嚷道:“赵二妹你给我松开手,我要烧掉《还我风骚》,我要祭奠孙付云!你松手,你松手,你这个没文化的乡下臭女人给我松手!”
赵二妹就是不松手,不管刘卓青怎么叫怎么谩骂,她都在使出全身力气把刘卓青往房间门上推,结果门被撞开了,俩人忽地一起倒进孙付云曾经住过的房间里。
刘卓青仍想挣脱身子。
赵二妹紧紧抱着她。俩人在房间里滚作一团。刘卓青全力挣扎,很快耗尽了赵二妹最后一点力气。赵二妹的手缓缓松开了。也许她想到外面还有邓冬兰,她一定会竭力阻止刘卓青烧剧本。她把阻止刘卓青烧掉剧本的希望一下子全部寄托给了邓冬兰。
刘卓青忽地爬起身子冲出房间。
接着,她傻了眼。
又接着,紧随刘卓青出来的赵二妹眼睛也傻了。她和刘卓青一样,都看到邓冬兰刚刚把仅剩的两三页纸扔进了火盆里。
赵二妹不敢相信地:“邓局长,那是新剧本!你为什么也要烧掉它?我还想看到它上演,我要看到孙付云在舞台上。那是一个演员扮成的孙付云,我还是想看到他!刚才,我看到卓青出去找来一个火盆,又从房间拿出一大沓纸张,跟她问明白怎么回事,我马上阻拦她这样做。谁知道邓局长你还帮她烧剧本!我说邓局长,真糊涂你。糊涂呀糊涂,你、你太不应该了!”
邓冬兰没说话,低下头一句话都没说。
刘卓青缓缓走到火盆前跪下,朝孙付云住过的房间叩了三个响头。接着,她吃力爬起身子,一步一步绕着火盆转,喃喃念道:
那一瞬,
我飞升成仙,
不为长生,
只为佑你平安喜乐;
那一刻,
我升起风马,
不为祈福,
只为守候你的到来;
那一日,
垒起玛尼堆,
不为修福,
只为投下心湖的石子;
那一夜,
我听了一宿梵唱,
不为参悟,
只为寻你的一丝气息;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的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修来世,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邓冬兰曾听刘卓青念过这首诗。几年前,刘卓青去过西藏采风,带回了这么一首诗。她说,我没跟邓局长带回什么礼物,就把这首诗念给你听一遍。那时,邓冬兰只觉得这首佚名诗写得只能算有点意思。但今天听到刘卓青这般凄凄切切地朗诵,才知道这首诗的残酷和无奈,才明白这首诗是用泪水和灵魂写成的。此时,孙付云的肉身该是无处可寻了,但是他的戏还活着,他的爱还活着,他的精神还活着。想到这里,此时邓冬兰不禁陡然心碎,仰天长叹……
到了中午,陈道忠自己开车来到太阳岛疗养院。他跟邓冬兰说:“哎哟,幸亏你们没去。孙付云的爱人怎么会那么没一点教养呢?你们三个人没去灵堂,她还是大闹了一场,骂市文化局,骂市政府,还骂省文化厅,说天下领导没一个好人,没一个人关心过她丈夫。骂声滚滚,不堪入耳!她最后真有点发疯,疯了,指名道姓要您,还有赵二妹和刘卓青跟她丈夫去披麻戴孝。她叔叔老廖副市长也去了灵堂,看到她实在闹得不像样,中途就离开了灵堂。”
邓冬兰叹出一口气:“但愿孙付云能像往常一样平静。”
陈道忠说:“还有,局里经费紧张,但这次还是给孙付云的家属补贴了一点钱。钱不多,一点心意而已。孙付云的儿子倒是不错,要不是他劝阻廖丽芬,最后又由他做主,今天的场面还真不知道怎么收拾才好。追悼会结束后,孙付云那儿子专门跟大家道了歉,说了好些感谢的话。他又单独跟我说,请我多包涵一些。不错,这小伙子!”
“像他爸就好。”邓冬兰感慨道。
“起码不像他那个鬼妈。”陈道忠又跟邓冬兰说到另外一个话题,“您上次跟市政府递交的关于回购大剧院的报告,是新市长亲自批转到我手上的。我特意数了两遍,三百一十七个字,够重视的。那么多字!至于回购,还是有困难的。罗市长的批示更多的是谈及文化怎么走产业化的路子。今天刚开完追悼会,还没上车子,又接到新市长亲自打来的电话,他说这几天想找个时间见见您。”
邓冬兰抑制不住地:“孙付云都走了,还谈什么回购不回购大剧院的事!”
陈道忠挤出一点点笑脸:“别这么说。这一两年,我也在检讨自己,这心里我也后悔呀,懊悔呀,当初我不该轻易屈服于压力。也许我头皮硬顶一下,结果就不一样了。”
“都过去了。”
“对了,邓局长您的这位省委党校同学来当市长,才上任这么一段时间,社会上就挺有好口碑了。今后还得多靠邓局长美言几句。还是那么一句话,我就一句话,今生今世陈道忠都离不开您的关心和爱护。”
党校同学?!邓冬兰突然想起陈道忠几天前好像就不明不白跟自己提及过这事。跟自己在省委党校同学过的也有四五十个人,哪个同学来这当市长呢?她想跟陈道忠打听一下这位新市长的名字,只是抬头看了陈道忠一眼,又合上了嘴巴。她不想让陈道忠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这事,同时她也听懂了陈道忠的意思,自己好像一夜之间又有了让别人可以利用的某些价值。但如果自己竟然要向他打听哪个老同学当了市长,这种价值也许就会被自己亲手毁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