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妹一个人坐在冷冷清清的房间里,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邓冬兰吃完中饭就说要看看杜厅长,晚饭也不回来吃。刘卓青甚至连中饭也在外边吃。刘卓青上午出门时,赵二妹问她有什么事要出去忙,她说见一个朋友。朋友见面,说话也多。等赵二妹吃完晚饭回到房间,也还不见刘卓青回来,便感叹了这么一句。过了一会儿。邝爱月来到三号套房,没跟赵二妹说上几句什么,又被周生银叫走了。坐着坐着,赵二妹觉得自己突然很孤单,起身走进303房间从皮箱里找出孙付云那三分之一本书,翻了翻,叹出一口气。
接着,赵二妹披上外套,出了客厅,推开邓冬兰的房门看了看,又打开刘卓青的门也看了一下,有点丢了魂儿似的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圈,便出了三号套房。她想在走廊上走走,也不知道怎么的,一走就走出了太阳岛疗养院的大门。她就一个人默默向码头走去。
“二妹姐,你也出来散步?”问话的是刘卓青。当然,赵二妹不知道刘卓青刚刚在这里送别孙水平。孙水平刚才说:“别撵我走。让小弟陪大姐姐再看看夜景吧。我今天突然发现,这里的夜景好美,连上海外滩也不如这里一角。”刘卓青嘘道:“下次再看吧。小弟还有自己的事,你早点回去。你看看,让你陪我吃了中饭,又喝了下午茶,再陪我把晚饭也打发掉了,还把你拉来看夜景。我的奢望也太多了。你不得娇坏了大姐姐,到时候大姐姐真会要小弟你把天上的月亮也摘下来,好挂到大姐姐床头上。”孙水平说:“好哇,我坐飞船把月亮摘下来。不过,这夜景看着看着,小弟便想一直看下去。”刘卓青也憧憬道:“我也想看到天明。
跟小弟一样,大姐姐同样觉得今晚的夜景特别好看,特别迷人的,我们大剧院原来有一个美工,叫老朱,他的水彩画在全国得过奖,油画也画得不错。没看到今晚这夜景前,我总觉得他画的那组水彩夜景最好看。今天看到这夜景,才知道再怎么成功的画家也画不出这种景色。小弟你走吧,要不然小弟也会让大姐姐永远看不够这夜景。”又催促两遍,一直挨到刘卓青连哄带推把孙水平推进自己的车子,他坐在车上又按了好几声喇叭,才依依不舍开车离去。刘卓青朝车子摆摆手,那双眼睛一直追随车子的尾灯。似乎过了很久,车子开得很远了,她依然好像能看见孙水平车子尾灯在闪烁。尾灯,就是这一轮圆月。心里作出这样一个比拟后,又让她不由叹出一口气,重新爬上护堤时,便发现了赵二妹。
赵二妹还是恍惚地:“卓青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卓青笑道:“我在这里,倒不奇怪。本来我就喜欢一个人经常出来走走。二妹姐,我印象中你从没一个人出来散步。这二十几年来,你都怕孤单,你就是爱热闹。你那个邓局长还说过,二妹姐不管什么时候都爱叫上一大堆人。她说这是你的缺点。但在选工会主席时,你这些缺点眨眼又被你那个邓局长说成了人家无法相比的优点。你说自己当不好工会主席,你那个邓局长便跟你交代,吃饭,唱歌,发点工会补贴,再去慰问几个老同志。到现在,市文化局的人还留恋你当工会主席时热闹场面。今天跟朋友吃饭时,我还提到爬南山的事,那次爬山我偷懒,一个人坐竹椅子下山。二妹姐你怎么不说话?怎么啦,你一个人出来的?”
赵二妹说:“还会有别人陪着吗?”
“二妹姐有点不高兴吧。”
“我也没想什么。”
“什么没想吗?二妹姐,公司有事让你犯愁了?”
“金星能当这个家的。半点心也用不着我操。”
“那你还满脸惆怅干什么呢?”
赵二妹看看夜灯下的冰封湖面,说:“我就是从这个码头来到人民大剧院的。要能识字,我也能像你卓青妹一样,除了写剧本,说不定也还能到北京进修哦。”
刘卓青笑道:“呵,二妹姐,你今天怎么会有这种感慨?不是要贬低二妹姐,很多人眼中,你就是一个大大咧咧、无忧无虑的人。二妹姐,你今天怎么啦?”
“从小我就不知道犯愁。只是今晚突然觉得当初没文化、不识字,好像这心窝里被什么抓了好几把,怎么还要从这码头爬上来干什么?”
“二妹姐,你今天告诉了我一个道理,读没读过书,识不识得几个字,都不是一个人犯不犯愁的原因。看来我原先塑造出的一些戏剧人物还是不够鲜活,脸谱化了。看来不是一缸墨水才会让人喝出惆怅来。”
“我能识上几个字就好啰。我的名字,还是他一笔一画教我学会写的。”
“孙付云吗?你包韭菜饺子给他吃时,他就用筷子在桌子上画来画去,教你怎么写自己的名字。那时你托起下巴看他写字好清纯的,现在再托下巴就叫装嫩。结果有一次你把一锅饺子全煮烂了,成了一锅饺皮散馅汤。孙付云他不讲卫生,筷子都在饭桌上画来画去画脏了,还又拿它夹饺子吃。有两次被我看见了,我就讲了他几句,说这样会拉肚子,你还护着他,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真快,好像昨天发生的事。”
刘卓青努了一下嘴:“那时候我们年轻,跟邝爱月差不多吧。”
赵二妹说:“从这个码头我爬上来时,一点事都闹不明白。卓青妹,你还记得当年我怎么来到人民大剧院的吗?儿子问过我好多次,我讲不清。有些记者也问过这事。还有一个作家跟我问这事,要跟我写一本什么传记。”
“传记——”
“都说过好几次。什么我是一个大老板,一定要学学其他大老板,也出一本什么传记。我闹不明白什么叫传记。这个作家跟我解释说,传记传记,就是传给后代看,让后代记住祖辈上还有个大名人的东西。孙辈们记住我有什么用?我自己记住韭菜饺子好吃就行了。我没理睬他们。话又说回来,二妹姐我还是想把自己的身世来由弄清楚些。”
“你怎么来大剧院的,还真只有我讲得清楚些。”
“邓局长呢?”
“你那个邓局长,哼,我不想提她!一个领导干部竟然要霸占下属的财产!”
“还恼邓局长?”
“你那个邓局长,我敢恼她?”
赵二妹说:“卓青妹,跟我说说看,二妹姐到底怎么来到大剧院的。”
先让赵二妹答应请自己吃饭后,刘卓青便一边陪着赵二妹漫步,一边时断时续讲述赵二妹来到人民大剧院的过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刘卓青从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市人民大剧院工作,没过半年便被邓冬兰指定为编剧。用当时代理院长邓冬兰的话说,这堆人里面数你刘卓青读书最多,你编不出戏,这剧院二三十个人哪个还能编出戏呢?那年夏天,邓冬兰让刘卓青下到农村去体验生活,刘卓青便从码头坐船过湖到了对岸,又走了几十里山路,到一个叫杨树湾的村子里住了下来。一个月后,刘卓青返回大剧院,那天上午下船就遇到带领大剧院一班演员在码头一侧沙滩上搞军训的邓冬兰。邓冬兰问:“怎么样,蹲了三十来天,孵出一个鸡蛋,还是鹅蛋,该不会是一个麻雀蛋吧。当然,绝对不可能是恐龙蛋。”“是完成了一个剧本,有请院长指教。”刘卓青边说边递上剧本。邓冬兰问:“一个什么题材呢?不会是一个水塘里钓鱼钓出一条大水蛇的故事吧。
”刘卓青说:“哪敢应付呢?真刀实枪,打日本鬼子的。”到了晚上,刘卓青就被邓冬兰叫到人民大剧院的三楼办公室。她刚进门,邓冬兰便劈头盖脸地:“好呀,让你去体验生活,原来你躲到人家被窝胡编乱造出一个东西来蒙骗我这个代理院长。我相信,如果我这代理两个字被摘掉,你就不敢这样来欺骗领导。”原来,邓冬兰参军当过女通信兵,也许绿色军营那种环境的熏陶吧,她到了地方工作也一样特别喜欢战争题材的戏剧作品。一口气她读完刘卓青的新剧本后,整个感觉都不错,有几个情节让她鼻子发酸起来。但她担心,这个剧本是不是刘卓青摸脑袋摸出来的。看到代理院长这般怀疑自己,刘卓青顿时不服气地:“你怎么这样怀疑人呢?”邓冬兰严肃地跟她说:“第一,不是我要怀疑你,是因为你不比我们解放军战士,包括退伍战士,你们知识分子就是吃不下苦。
吃不下苦怎能写出好东西来呢?第二,不是我要怀疑你,因为这么短时间,仅仅一个月,三十天,应该不可能写出这么好的剧本,除非随意编造;第三,不是我要怀疑你,是因为我要对你负责,也要对组织上负责,更要对广大观众负责。所以,请你不要辩解,再富丽堂皇的词藻,也一时半会儿打消不了我的疑惑。告诉你我刚刚作出的一个决定,明天我要亲自去一趟杨树湾。我找你来这,就是先提醒你一句,如果你觉得自己该要写检讨那就赶紧写。”到了第二天,邓冬兰准备坐船过湖。刘卓青追到码头,她想陪同一起去。邓冬兰哼道:“你怕我没腿,还是怕我没嘴呢?”刘卓青摇摇头:“都不是。”邓冬兰便说:“那就是怕我了解到你体验生活时的真实情况,想写检讨书了?”刘卓青没说话,也没摇头,翻了一下眼皮,跟邓冬兰招招手表示再见了。三天后,刘卓青接到邓冬兰从对岸圩场邮电所打来的电话,说她第二天回来。过了一个晚上,刘卓青早早来到码头等候。
两个刚见面,刘卓青就问:“邓院长,那情况你核实得怎么样?我买的是一爿猪肉,你该不会找个杀牛的问什么吧。”邓冬兰伸起手,一巴掌重重拍在她肩膀上,抑制不住兴奋地:“没想到臭知识分子也放下了一回臭架子。好嘞,这次还真算扎扎实实写了一个好剧本。《双枪大姑》,这戏名好,这题材好,这情节也设计得好,简直把原型写活了,叫活灵活现吧。英雄活在眼前!”接着,邓冬兰把自己从杨树湾村领来的一个女孩叫到刘卓青跟前,问:“卓青,你认得她吗?”刘卓青马上兴奋地:“赵二妹?!我怎么不认识她?这个剧本,就是写她奶奶的故事。杨树湾一带,她奶奶打小日本的名声响得很,啪啪啪,左右开弓,枪口点三下,前面倒下三个鬼子,后面又跟着倒了一个,第四个鬼子怎么死的?吓死的。”邓冬兰说:“是啊,我也被她奶奶的传奇感动了。在我心里面,女兵才是最神圣的,她们才是军营中的精灵。当兵那几年,我最看不惯男兵跑到女兵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身材魁梧顶个屁用,还得靠枪法。
我跟一个连长吵过架,男的,别说你一枪可以撂倒一个敌人,我拿起一部电话机砸过去,一个连的敌人包括敌连长,都要被我砸倒。”刘卓青撇了一下嘴,对方过于夸张的比拟让她不想置评。赵二妹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看到刘卓青看来的眼神才捂上嘴巴。刘卓青向邓冬兰谢了一声,她说佩服领导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她说,这句话是从自己心里面说出来的,决不是嘴巴上说来哄人的。没料到,刘卓青接下来跟邓冬兰顶起嘴来。因为邓冬兰接下来很得意地跟刘卓青说:“我有一个很妙的想法,让赵二妹来演她奶奶。”“什么?赵二妹演她奶奶?”刘卓青对邓冬兰的建议瞠目结舌。邓冬兰问:“难道不行吗?”刘卓青看了赵二妹一眼,连忙把邓冬兰扯到一边,压低声音说:“我的大院长,我了解过了,她一个字不识,一天书都没念过。”邓冬兰不悦:“一个字不识又怎么了?她奶奶半个字不认得,还不是照样打鬼子,照样成了抗日英雄?”“可这是演戏?”“难道打日本鬼子还比不上演戏?”“不是说演戏比打仗难,但演戏要先看剧本。不识字怎么让她看剧本呢?”刘卓青坚持自己的看法,决心要说服邓冬兰,但邓冬兰把手往前一挡说:“别嚷了!就这样定了,台词由你刘卓青念给赵二妹听!”
听完刘卓青这段讲述后,赵二妹说:“原来,我就是这样来到人民大剧院的。我经常跟儿子说,没有你便没有我,没有邓局长也没有我赵二妹的今天。看来你二妹姐没讲错。”
刘卓青说:“错,错了。没有你爸你妈才没有你。其他人跟你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没半点关系,包括你那个邓局长。再说,当年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可不是我这个卓青妹,还是孙付云那个家伙。背着二妹姐你我还骂过孙付云,怎么就是不听,老爱拿夹饺子的筷子写字呢?你听孙付云他怎么说,他说,赵二妹只要见到钢笔就发晕,唯独看到我拿筷子写字还能跟着写跟着读几遍。”
赵二妹说:“那时候要是能死心眼跟孙付云学识字,我到现在能识得多少呢?”
刘卓青说:“我认识的字,二妹姐也都该认得。而且,你肯定比我还行!”
“我、我怎么会比你还行呢?”
“那当然,我二妹姐一不小心还成了一个非常非常有名气的筷子书法家。”
赵二妹有些后悔地:“命中注定吧。遇上孙付云,我也没识上几个字。我爸爸要是跟邓局长一样有本事,我娘老子跟你一样能识字,你二妹姐除了识些字,还能当上局长,当不了局长也能编个剧给人家演。”
刘卓青讪讪地:“哟,你二妹姐这话怎么讲的?我刘卓青当不上局长,才去当编剧?这局长的帽子谁都可以戴上,但不一定人人都当得上编剧。当着你那个邓局长的面,我也这样说过,她听了就生气,还直骂我,说什么再有名的编剧也是靠领导培养出来的,也是组织上发文件任命的。呵,没想到二妹姐也这么认为,我刘卓青真是迫不得已才去写剧本的?”
赵二妹只得解释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说了,嘴皮上的事我没办法跟你比。我只是想问一个问题,你到底怎么认识孙付云的?”
刘卓青张张嘴唇,没说话。她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把雪,捏成一团后,嘿的一声,把手中那一团雪扔向早已冰冻的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