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着风雪到郊区演了几天戏,孙付云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里。他刚坐到旧沙发上,轮休在家的廖丽芬便上前朝他伸出一只手来。他奇怪地问:“什么?”
“钱!”廖丽芬说。
“钱?!”孙付云怔怔地说。
廖丽芬大声叱责:“你孙付云别装聋卖傻!我是你老婆,你不掏钱养活我,还要我自己去找一个野老公来养吗?孙付云,你三个月没给我一分钱。天天看到你忙,这里演出,那里演出,你挣的钱都到哪里去了?”
孙付云只好解释道:“好看演艺团十几号人,赚到一点钱,只够大家粗茶淡饭。人家大多嫌我们节目不好看,自己开价不高,要不是我苦苦撑起来,这个演艺团早就树倒猢狲散了。暂时别向我要钱行吧,你也不缺钱花。水平不是每个月都给你五千到一万块钱?”
廖丽芬使劲耸一下鼻子,说:“我是不缺钱!但哪怕我可以餐餐拿金子当饭吃,你孙付云每月也得给我一沓纸币。养老婆,是你当老公的天经地义要履行的职责!”
孙付云说:“我还不想把你一身镀金?如果你允许儿子把人民大剧院交给我,让我们好看演艺团有一个窝,我不给你纸币,我每个月给你一坨金子都行!”
廖丽芬说:“还在白日做梦!”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宁愿让大剧院闲在那里,也不愿意给我使用一下,我可以付租金。”
“大剧院就是被雨被风摧倒,我也不会允许儿子把它交给你。你想租?一天给十吨金子也不租给你!”
“我问过儿子。三年前,他并不想买下人民大剧院。他本来没动过这个念头。他当时跟几个朋友看中的是西郊另一块地。人民大剧院原址的开发,他知道自己没那么大财力。是你这个当妈的逼儿子去买的,还让你的叔叔廖副市长出面找银行贷款。你怎么硬要让儿子负债也要买下大剧院呢?”
“也没什么,我就是要拿下人民大剧院,好玩吧。哪怕将来把它拆掉当成一块地来种菜,我也要拿到手。当我叔叔告诉我,人民大剧院最终决定要拍卖时,我兴奋了。那天刚好是吃中饭,听到这消息我一口气吃了三碗。平常我吃一碗就够了。我一碗饭就吃掉一个女人,一口气我吃掉三个女人的肥肉瘦肉,吃掉她们的魂!我终于要扬眉吐出一口气了,捣毁你跟那三个女人的淫巢恶穴。这么多年来,只要看到人民大剧院,我就咬牙,我就切齿,我牙龈出血不是炎症,那血是我咬牙切齿恨出来的,真的,连做梦我都想用自己的双手劈倒大剧院。是的,我从小爱到大剧院看戏,甚至中考前两个晚上,还偷偷跑到大剧院看了一场。但自从被你骗进洞房后,看到那三个女酒鬼、女色鬼,她们阴魂不散站在楼下疯疯癫癫,我就恨死了她们,也恨不得把大剧院给拆了。老天有眼,又有我叔叔大人帮忙,人民大剧院终于给卖掉了,还是被我儿子买下!”
“被儿子买下?水平当时不愿意去报名,不拿秤他也知道自己有多重,可你这当妈的竟然甩了儿子几个耳光,连嘴唇也甩出血了。看到儿子还没松口,你又以死威胁儿子,嚷着自己要去跳楼!你不威胁跳楼,水平他会跪倒在你跟前,违心答应你的要求吗?”
“我不管那么多。我就是要买下大剧院!”
“你也太狠了!”
“狠?我是恨。恨!那天我陪儿子去竞拍,最后几次牌都是我举的。最终拍到人民大剧院,我差点又要跳楼。这人哪,高兴起来也想跳楼。我向老天喊道,你们三个臭女人,这辈子都别想再走进人民大剧院,你孙付云这辈子也别再想进人民大剧院去演戏。拍到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叫人把那大剧院牌子摘下来,扔到大门口的雪地上。那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太过瘾了!”廖丽芬拿腔拿调的,好像出了一口恶气,脸上终于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孙付云满脸痛苦的表情。人民大剧院拍卖那天下午,他才接到刘卓青的电话,说人民大剧院卖了。他不相信,还说你刘卓青开什么国际玩笑,那么好的大剧院怎么会说卖就卖,邓冬兰局长虽然刚刚退了二线,但她活着就不会同意卖掉大剧院了。刘卓青接下来的哭诉让他完全相信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带着好看演艺团一帮人从郊区赶回城里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他坐在人民大剧院大门外的雪地上,跟几个男演员一起喝酒,喝了很多很多酒,边喝边哭。后来,他醉倒在雪地上。听他的团员说,当时他扑倒雪地上,嘴巴里还咬上一大口雪,融化掉了,他又咬上一口。回想起往事,孙付云喃喃地:
“我也怪水平,怪他!”
廖丽芬哼了一声:“你还有脸怪他?”
“我怪他,怪他。那天晚上,不该把我从大剧院门前背到医院去。那天我就醉死了,该有多好!知道吧,你可知道,在这世上我最怕提到的事,就是人家问起这大剧院给谁买走了。我跟任何人都不敢说,它的买主是我的儿子。我不敢说,跟任何人都不敢说,死了我也不敢说。”
“我也怪水平,真怪他!”
“你还怪他什么?是你逼他去买的。”
“我怎么不怪他?我怪他那天晚上怎么要把你背到医院去?你那天死了多好!那天死了,我们这个家也平静了、幸福了、快乐了!”廖丽芬边说边舞动着两只手,沉浸在一种心花怒放的陶醉中。
孙付云神情木然地:“你、你太绝情了!”
“什么我绝情?一个男人拥有三个女人,我一个男人也没拥有到!问问天下有良心的人,到底谁对谁绝情?”廖丽芬愤然反驳道。
“我说廖丽芬,我不知道跟你说过千遍还是万遍,我只是在工作中跟那三个女人共事,她们都不属于我,一个女人也没让我拥有到!所有这一切,都是你想错了,错了二十几年!我也错了。真的,我自己也错了。”
“你会没错?后悔了吧?你最错的是那天晚上怎么没去为那三个女人死?怎么不为人民大剧院去死?”
“我当时就想死!”
“还真想给人民大剧院殉葬?那好,那好呀!今天又是这么一个好日子,老天爷可以成全你。去吧,有本事你再去喝酒,醉死在那里吧。我正式告诉你,在我廖丽芬牵线搭桥下,我们儿子跟人人居范总已经谈妥了,今天就要把人民大剧院转卖给范总,下个月人民大剧院就要拆掉,人人居要盖一幢三十九层的大厦……”
听到廖丽芬这话,孙付云陡地倒抽一口冷气。接着,孙付云一把拉开家门,疾步快奔出去。一只脚刚下楼梯,他就听到廖丽芬吼道:“有种你孙付云别再回这个家……”很快,孙付云一个人在雪花乱舞的大街上奔走。纷乱的雪花,乱纷纷的心。但就是这么乱绪的心情中,他陡地想起了今天是一个什么日子。他不时回头看看,再看看前头,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身前身后就是没有一台出租车过来。他只得跟儿子孙水平打电话。他想,等一下还得给邓冬兰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