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得留着!我一看到它就会想起你,是你让我现在拥有了漂亮的脸蛋和骄人的身材,让我终于有了一个家,将我这个农村女子从农村带进大城市。谢谢你——谢谢!”钟淑慧再次弯腰,向独孤无痕鞠躬,“就算将它毁掉,我也不会忘记我过去的样子。过去的样子已经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除非,你在小说中将我的记忆清除,或者安排让我失忆!”
“那——你收藏好——对不起——”
“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不应该擅自跑来找你的。其实我应当知足了,天底下有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吃不饱穿不暖,我的命不知要比他们好多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其实我这次来,主要是想亲自感谢你,只求你别让我丈夫上官鼎跟我离婚。”
“我会的——你放心——我会考虑的——”
“谢谢!”钟淑慧站了起来,“谢谢你!打扰你了,我先回去了!”
钟淑慧转身向门边走去,没有更开心,也没有更伤心,仍和来的时候一样。
“让我送送你!”独孤无痕上前两步,跨过钟淑慧身边,站在书房门的旁边。
独孤无痕一直将钟淑慧送到了山下,两人站在那座小石拱桥头。
钟淑慧已多次转过头来,让他回去,让他别再送了。独孤无痕嘴上说好,但钟淑慧一动,他又会情不自禁地跟上去。钟淑慧就得再次停下来,转过头来望着他,满眼感激地说:“你请回吧,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
钟淑慧走上石拱桥,在桥中间停了下来,有些迟疑地站着,背对独孤无痕。独孤无痕望着她的两肩,真想上去搂住她的腰,将头搁在她的肩上,沉睡两个小时,暂将疲惫和痛苦的记忆忘记。与其在悬崖上守候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舒婷这两句诗的画境出现在了独孤无痕的脑子里。
钟淑慧突然转过身来。
这种场景多熟悉啊!电影中时常采用这种感人镜头——蓦然回首,翩然转身,光线飞速地前进着,镜头快速推进,进而音乐响起,给转身者的脸来一个特写镜头,有惊喜,有热泪,有幸福,也有感动,总之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继而是慢镜头,转身者朝刚才在他(她)背后的那位飞身跑过去,拥进怀抱紧紧抱住。抱住的瞬间,音乐戛然而止,接下来是俗套的对话,诸如“你真傻”“你为什么要这样”之类。
通常,转身者还需背后站着的那个人叫喊一声,迟疑几秒,才会潇洒地转身。
独孤无痕并没有叫钟淑慧的名字。
钟淑慧是自己转过身来的。转过身来的钟淑慧也没有奔跑,涌进独孤无痕的怀抱,紧紧抱住独孤无痕痛哭。
钟淑慧只是再次请求独孤无痕止步,不要再送了,还叫他独孤大侠,这让独孤无痕大感意外,以为自己又在做梦。
自从南诺紫向他编织了他们800年前的那段江湖情仇,独孤无痕每晚都会做梦,梦到他杀人,也被别人追杀。在梦中,人人都称呼他独孤大侠。
钟淑慧叫他独孤大侠,难道她也跟他一样,每晚做着同一个梦?
“你叫我什么?”
“什么?”
“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叫你独孤大侠!”
“为什么要这样叫?你都知道些什么?”
“因为你很了不起啊!你能随意决定他人的命运,就像武侠小说中写的那些武林豪杰一样,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既能锄强,也能扶弱。什么黄河大侠,神雕大侠,塞外奇侠,天池怪侠……还有陆大侠,楚大侠……所以,我叫你独孤大侠!”
“你是这样想的吗?”独孤无痕有些失望,他从钟淑慧的话中分明听出了对他的不满。
“你请回吧。再见——”钟淑慧转身走了,走过拱桥,沿着通往村子的那条小路走远了,只留给独孤无痕一个越来越模糊直至彻底消失的背影。
钟淑慧走了,离开了独孤无痕,离开了缙云山,也许也离开了重庆。钟淑慧所在的那个城市,独孤无痕从来就未想过。
钟淑慧走了,但她却是回家。她所走的那条路的终点,必将连接着她的家。莫名的忧伤顿时涌上独孤无痕的心头。那么他呢?他独孤无痕呢?我的家又在哪里?回家的渴望突然让他热泪满眶。我若回到家中,我的父母,我的妻子,我的女儿,他们都还能认出我吗?我的模样早已被岁月改变,他们都还能认出我吗?
回家。回家。回家。
独孤无痕的脑子中全是回家的念头。他想,赶紧回到别墅,赶紧完成小说,早点回家。也许家人等得太久;也许一切已经改变;也许八年前的不幸,只是一场噩梦。他从家中逃出来,到处找人证明他的身份无果,却认识了一群搞文学的朋友,从而走上文学之路。之后只身前往北京,闭门写作。
他离开的时候,女儿冰冰刚满四岁,如今十二岁了!
独孤无痕回到别墅中,走进书房,赶紧取出稿纸,继续写《两个世界》,但他写不下去。
钟淑慧的出现让他难以写出一个字。
独孤无痕陷入了僵局。
他想修改前面的部分情节,使之有利于钟淑慧,那样又会令其他人,诸如韩雨烟,陷入更大的痛苦中。
他很烦恼,甚至抓狂,将刚刚写下的半页稿纸抓起来,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将乌黑外壳的钢笔用力掷在书桌上。钢笔掷在书桌上的声音很刺耳,在桌面上擦刮着滚到桌沿,笔头先离开桌沿,最终垂直落向了地上,笔尖没入地毯,钢笔端端正正地立着。插在地毯上的钢笔就像一把小小的匕首,更像一把曾被折断过的乌黑断剑。
独孤无痕一巴掌拍在书桌上,桌上的两只茶杯都被震着了,杯中的水升腾起细细的波澜。
他望着书桌上对面的那只茶杯,茶杯刚才被钟淑慧用过。独孤无痕抓过茶杯细瞧,茶杯底部一层茶叶,水中浮萍一样晃荡,上面茶水是深绿色的。
他拿起茶杯转动着,仔细地瞧着杯口沿,终于发现了钟淑慧留在上面的唇彩,以及杯身上的指纹。
独孤无痕将杯沿举到鼻子下面,像狗那样地嗅着,闭上眼睛用力去舔。
他感到嘴唇凉凉的,舌头麻麻的,喉咙痒痒的,津液自舌尖而生出。他再嗅,深嗅;他再舔,用力舔。嗅到的是一股子腥味,舔到的是一股子咸味。
他的舌头被割破了,流血了。
独孤无痕睁开眼睛,发现茶水已由绿色变成紫黑色。杯沿全是血丝——从他舌头上流出来的。
二十六
钟淑慧那天的音容笑貌,仍历历在目,孤独无痕从她身上发现了一种他一直以来孜孜以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却说不上来。
但他肯定,他所要找的,都能从她身上找到——几缕忧伤,一丝温柔,三分高贵,七分朴实,二分善良,八分体贴。
还有什么?他说不好。也许,钟淑慧正是他一直以来想寻找的理想女子,但他连自己都感到可笑。
钟淑慧到来的那天,《两个世界》才完成不到五分之四,剩下来的五分之一,他写得非常吃力。尽管故事情节发展到那里,钟淑慧的生存境况差不多已经确定下来,她已经是上官鼎的妻子了,上官鼎已经对她厌恶至极,欲将她一脚踢开。独孤无痕的感情明显偏向于钟淑慧,他早将对韩雨烟的承诺忘得一干二净。
从六月到七月,他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让钟淑慧的生活稳定下来,让她的内心不再受煎熬,彻底获得安宁。
他曾构思过几个方案,如让上官鼎从官场上滚下来,褪掉政治的光环,平民上官鼎和钟淑慧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钟淑慧生下一个胖儿子,上官鼎对这个孩子爱得发疯,进而爱屋及乌,重新爱上钟淑慧;为了彻底地摆脱钟淑慧,上官鼎愿意将现在这套住房赠送给她,外加500万,只要钟淑慧答应和他离婚,钟淑慧有了房子有了钱,又认识到一个与她同龄的真心爱她的小伙子;引入超意志和超现实,上官鼎下班回家的路必须经过一座桥,一天下午,车子刚刚开到桥中间,司机小刘感觉到桥有异动,于是猛踩油门,车子向桥的另一端飞驰过去,上官鼎大骂司机小刘,骂他混蛋,骂他狗日的想被炒鱿鱼,话音未落,车子已经安全飞上公路,车后的桥上发出一声巨响,上官鼎从后视镜中看到桥从中间生生地折断了,当即热泪盈眶,万分感激司机小刘,司机小刘将车停在路上,汗水湿透了全身,麻木地望着方向盘,上官鼎突然意识到生命的脆弱,生命充满了偶然性,说没就没了,过去的上官鼎已随桥的断裂死了,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如今桥断了,另一个上官鼎却诞生了,新诞生的上官鼎决意珍惜现在拥有的一切,他命司机小刘赶紧开车,回到家中,他将钟淑慧搂进怀抱,紧紧地搂着,搂得钟淑慧差点不能呼吸。两人自此相敬如宾……
为了让钟淑慧走出困境,独孤无痕想得焦头烂额。
南诺紫每次来都让他将《两个世界》中的人全部处死。他根本不知道听谁的,听从自己的内心还是南诺紫,让他陷入两难境地。加上小说中的人物一个个走出来纠缠他。整个六月,他只是按照事先构思好的将小说剩下的部分草草写就,开始第一轮修改。
修改进行得并不顺利,不过是改一些错别字,替换几个词,使表达更生动。
早上南诺紫来,两人再次谈到小说,奇怪的是,南诺紫的态度与以往完全不同。
南诺紫说自己的身体里住着几个人。
她的改变只说明一个问题,这次主导她说话的人与以往不同。
如此一来,南诺紫说要远走,是否只是她体内某一个人的意思?
独孤无痕不愿意多想,既然认定南诺紫是鬼,而这个世界上鬼无所谓有无所谓无,不去想也就不存在。
他更愿意将心思放在小说《两个世界》上,希望第二轮修改能够有所突破。
过去写作,他一直都在模仿,从果戈理到卡夫卡,从杰克·伦敦到雷马克,从马尔克斯到博尔赫斯,从福克纳到麦卡勒斯,从昆德拉到格利耶,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领悟到小说写作的真谛:自然、直接、科学。
自然,可以帮助他编织出像水一样具有流动性的故事;
直接,能够让他轻易抵达事物的本质;
科学,保证他遣词造句的准确性。
石鸣将军的日记不就很自然吗?独孤无痕突然想到,石鸣将军在记述过去的时候,完全遵循着记忆,并未刻意去渲染什么,只是将自己记忆中最深刻的部分原原本本写下来,事物本身是什么样子,就照什么样子去描写。
独孤无痕立即抓起石将军的日记本,翻到上次读到的地方,细致地读起来,生怕耽误一秒时间,好像耽误这一秒,石将军的日记就会消失。他对石将军具体记了些什么并不是很感兴趣,让他感兴趣的是石将军记录的笔法。
归根结底,一个从不懂得写作的人,往往更能把握写作的真谛。
日记:第07则
1990年9月25日
星期二
农历八月初七
庚午年乙酉月癸巳日
妈妈去世之后不到一个月,就有一个女人来到童家。
我在此不想细诉这个女人,我甚至不能理解这个女人。我感到她根本就是一只狼。
我和童梦紫常常在大白天偷听她跟老爷在内屋干那事。她还常常干预童梦紫和家中的一切大小事。
有一次,我跟童梦紫躲在窗户下面,偷听他们在房间里干那事。
屋内先是一阵野狗似的撕咬,接着是老爷喘着粗气的声音,以及那个女人的嗔笑。
我和童梦紫歪坐在窗下,彼此望着对方傻笑,同时,不忘提醒对方千万不要发出声音。
童梦紫用手指头对着我的心口,用力戳了一下,骂我坏蛋,用眼睛示意我看下面——我的裤子被顶了起来。
我扯过衣角盖住。脸被羞红了。心怦怦地跳着。不敢看她。童梦紫扑哧笑出声来,意识到这是在偷听,赶紧用手捂住嘴巴,随即与我同时发出“嘘”声,做出别出声的手势。同时点头。会意。再次将耳朵贴在墙上偷听。
终于等到他们平息了,我和童梦紫就要偷偷爬走,却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声音。先说话的是那个贱得不能再贱的女人,她说:“那个小贱货总是碍手碍脚,不如尽早找个婆家嫁了。还有那个野种,总是看我色迷迷的!我看他早晚得把你给吞了!”
“他敢!”童老爷说,“老子随时都可以让他扫地出门!”
“你这个死鬼!又说大话了!”那个女人说,“你倒是什么时候做给我看看?”
“一定会的——我以前算是白活了,怎么没有早点遇上你?”接着我们又听到了床被震动时发出的声音,“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就想天天都陪着你!我已经老了,能过一天算一天,幸亏有你陪我。老天在我晚年赐给我你这么个尤物,就算现在死,我也知足!”
“别老不正经了!说什么疯话呢!你这个死鬼!占了人家便宜还说风凉话!俗语说得好——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依我看啊,你就是那王八,就算我死了,你也不会死!”那女人的声音里夹杂着无尽的淫荡,“我跟你说正经的啊,我们要个孩子吧!”
“你在打我那点财产的主意吧?”童老爷总算还清醒,“你说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还生什么孩子?就算不怕人笑话,也得为你自己的身体着想是不是?”
“我老了吗?我不过才三十五岁而已!倒是你这个老东西,我怀疑你还能不能生小孩!”我真想踢开门,一刀宰了他们两个淫贼。但我不敢。我靠着童梦紫。我看到童梦紫的脸阴沉极了,生怕她闯进屋去干出什么傻事。
里面的谈话并未结束,“谁叫你连个儿子都没有!”那个女人接着又说,“一个女娃子家,始终都是给别人家屋头养的。以后把她嫁出去了,你怎么办,谁来养你?”
我们再也听不下去了,童梦紫早就怒不可遏。我看到童梦紫的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紫,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以后也没有。仅此一次。世上很多事情,都只一次——一次出生,一次死亡;一次相遇,一次离别;一次抓住,一次失去。
童梦紫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两个小拳头握得血管都涨了起来。
我真给她吓坏了。
就在这个时候,童梦紫站了起来,一句话也没说,硬拖着我跑进她的房间,将门闩上。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爱的终极表达。
日记:第08则
1990年9月26日
星期三
农历八月初八
庚午年乙酉月甲午日
那一年我16岁,童梦紫也是16岁。
虽然,那里面带有极度的抗争与挑衅,抗争谁挑衅谁,却是很可笑的事情。
从一开始,我们就只在沉默中进行着,在低处呐喊着,在内心深处燃烧着。
我刚躺到她身上没三秒钟,就感到背脊一阵发凉,肛门火辣辣的,大腿内侧一阵麻酥酥的,浑身打了一个激灵,就倒了下去,停止了动作,一股火热的流体从尾椎骨向着颈子后面的大椎骨蔓延。
我望着童梦紫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在她身上喘粗气。童梦紫比我喘得还要厉害。
童梦紫一把将我推了下去,自己翻身坐了起来,将右手食指深深地抠进了阴道。
她将手指头取出来举到我面前,发疯似的笑着。随着喘息,她的胸部一起一伏,大腿岔开坐着。
童梦紫的手指头上沾着血迹和精液。
我被吓坏了,慢慢地爬起来坐在她身边,盯着她看,有一种想撒尿的感觉。
“我们逃吧!”童梦紫突然冷冰冰地说。我知道她是认真的,她从小就任性,想到什么,就一定要去实行。
“可是——”我不知道说什么,我似乎想要告诉她,我们逃出去怎样生存。
我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讲出来。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她转了个身,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感觉到了她泪水的温度。她的泪水沿着我的脊背滑下。她在颤抖,她的心脏也在剧烈地跳动着,“我们走吧!带我走吧!带我走!带我走!”随后在我左肩上咬下一个深深的月牙形的牙印。
我不敢回答。我怕。一旦我们逃走失败,我定会被童老爷童万金活活打死!
我甚至担心,童老爷现在就会闯进来,将我毒打一顿,然后扫出家门。
但他到底没有闯进来,他一直跟那个女人待在房间里。家里发生的一切他都不知道。
日记:第09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