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9月27日
星期四
农历八月初九
庚午年乙酉月乙未日
接下来的几个月,是我这一生中最低靡最恐惧的日子。
童梦紫再也不理我,还当面骂我是孬种。但是她哪里知道,到处闹战争,我们出去,也只有死路一条。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没有住处,更没有供我们自由出入的净土。我们又什么活也不会干。真要出走,还不知道会变成个什么样呢!
但童梦紫不那样想,她说我不是个男人,连狗都不如,连她的一根小手指头都赶不上。
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童梦紫一生的终点就已经决定了。
童梦紫说:“我不能保证让自己活着,难道也不能保证死吗?大不了就跳河自尽,跳楼,跳崖,吃耗子药,一头撞死……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呢?与其这样窝囊地活着,还不如早点死。早死早投胎,来生重新来过。你不带我走,迟早会后悔的!”
一切的一切,我都只能默默承受,忍气吞声,活在恐惧下。
我感到我在这个家里越来越难待下去了。
那个新来的女人常在暗中监视我,不时给童老爷吹枕边风,说我迟早会把他吞掉,将他像狗一样撵出家门。
童老爷开始并不相信,慢慢地却和那个女人看法一致了。
他时常给我眼色看,对童梦紫也像对待仆人一样。
童老爷为了讨好那个女人,时常骂童梦紫不懂得叫人,骂我是个没有良心的野种。他要我跟童梦紫叫那个女人妈妈,我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很快就叫了。但童梦紫怎样也不肯叫,甚至鄙视我,说我还真是一条狗,贱骨头,只知道摇尾乞怜。
她还说她妈妈白疼我了,我这是认贼做母。
一个半月过后,童梦紫第一次跟我认真地说话了。
我又感到自己重新回到了人间。然而当她将事实告诉我后,我被扎扎实实地吓坏了。她告诉我她当月没有来红,估计是怀上了。她问我是否带她逃走。我吓得一塌糊涂,问她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到底有没有撒谎,是不是编出来吓我。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到底什么也没讲出来。
童梦紫对我的懦弱感到彻底失望了,照着我的右边脸颊使劲地扇了一巴掌:“废物!”她在打了我之后,又开始后悔起来,用她细腻而暗含柔情的手抚摸着我的脸,“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见我无动于衷,她激动得哭了起来,“对不起!你疼吗?你恨我吗?”她就那样语无伦次,说了一大堆话。
我们终于和好了,秘密计划怎样逃跑。
日记:第10则
1990年9月28日
星期五
农历八月初十
庚午年乙酉月丙申日
眼看着童梦紫的腹部一天天鼓了起来,我越来越害怕,要是被童老爷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童梦紫也一天天地变得憔悴不安,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动不动就跟我大吵大闹。一会儿像只小鸟,撞进我的怀里。一会儿又像只老虎,对我龇牙咧嘴。
或许正是童梦紫的变化引起了那个女人的注意。我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她早就开始怀疑上我们了,并对我们进行了严密的监视。
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听到了我们的秘密。
完了,全完了。我们的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那个女人就把我们的事情抖到童老爷那儿去了。
童老爷命仆人把门关起来,将我用绳子绑在柱子上,用皮鞭将我抽得半死。
童梦紫扑过去抱住他的小腿求情,他却连她一起抽。
我看到童梦紫在地上疼得打滚,还一个劲儿地替我求情:“爸爸,不关石头的事!是我让他干的!爸爸,你饶了他吧!”
童梦紫一直叫我石头。
石头是我的乳名,是我的亲生母亲生下我时给我取的,她希望我的命像石头一样硬。
母亲说她怀着我到屋后山上砍柴,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居然没事。临盆的前三天,她还遭受过一场暴雨,发高烧40℃,最后还是把我给生了下来。
那个女人就在旁边望着,一边说着风凉话:“哎哟,真丢人!我的脸都被你们给丢光了!一个女娃子家,竟干出这等子事来!”我看到她站在那里,左手托着右手的肘部,右手指间夹着一支雪茄,真想照她的脸上吐口水。
但我只顾求饶,求童万金饶命。
“贱货!跟你妈一样,还没嫁人就怀上野种。你还想跟着这个野种逃跑啊!谁不知道我童万金家中养了两个野种!你现在还想给我弄出第三个野种?你跟你妈一样,都是贱货,都是荡妇!你是你妈偷人生下的野种,你还不知道是吧?老子现在就告诉你!”
童老爷手中的鞭子一下下落在童梦紫的身上,童梦紫没哭没叫也没再为我求情。
我被惊呆了,我看到童梦紫充满仇恨的眼睛,就像现在的挖掘机掘土一样,掘进老爷的肉里面。
童老爷还在抽打她。她就那么瞪着他,瞪着那个她叫了16年爸爸却并非她亲生父亲的人。
也许只有到了今天,我才能感知童梦紫那天心里的痛,以及她当时的无辜和骨子里的脆弱,全凭一种倔犟来支撑。
我现在才知道,那天她的眼睛中除了仇恨,还有震惊。
16年来,她一直把童万金当成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童万金对她们母女不好,仅仅是因为她妈妈没能给他生个儿子。
那天,童老爷将一切真相都吐了出来:
童梦紫的亲生父亲是一个叫陈善的人,是她妈妈的表哥。两人从小青梅竹马。陈善死于热病,当时,她妈妈已经怀上了她。
那个女人说得不错,童万金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
童万金也知道自己不能生育,让他无法忍受的是,童梦紫的妈妈嫁给他时,已经和别人怀上了童梦紫。
童万金发现自己不能生育,是结婚两年以后的事情了。童梦紫在她妈妈嫁给童万金八个月后就来到了世上,童万金曾怀疑过,但童梦紫的妈妈却说孩子早产,童万金就没再怀疑。两年以后,童万金想要生一个儿子,孩子却迟迟怀不上。找郎中抓药吃,还是不行,后来进大医院检查,才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生育能力。
童万金进而知道,童梦紫并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她是她妈妈跟别人偷人生的。
童老爷命人把我关进柴房,还叫仆人不给我饭吃。
童梦紫也被他关了起来,用锁锁上。
我在柴房里默默流着眼泪,想家乡的父母和三个哥哥。要是我提早答应跟童梦紫一起逃掉就好了,我们原本可以逃到家乡,但当时一切都晚了。其实即便逃回去,我也见不着我的父母跟三个哥哥,因为他们早就不在人世了。
他们当真是三天都没有给我饭吃,要不是一个老仆人偷偷给送来两个馒头,我早就被饿死了。
老仆告诉我小姐在房中又哭又闹,送进去的饭菜一点也没动过,甚至连一滴水都没有进。
我告诉老仆,让他转告小姐,就说我没事,正养足精神好带她逃走。
第三天,我感到身上不怎么疼了。
我原本可以成功地带走童梦紫,只要多给我一点时间。
不料童老爷命人将我拖了出去,先是一顿毒打,然后被一路推搡着送到火车站。
我未看清这列火车开往何处,就被他们推上车。
我就这样跟童梦紫分开了。
我能做些什么呢?我还能对自己说些什么呢?都因为我懦弱无能、胆小怕事,才会痛苦一生。
我的懦弱,让两个人受伤害。我孤苦一生,都是活该。
我被火车运送到了重庆。在火车上的四天四夜中,我一共只吃了两个馒头,饿了就到车厢的连接处喝点水。
我在多雾的重庆下车后,就昏倒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躺在一家人的床上。
家中只有两个老人,他们的儿子当时正在前线打鬼子。老两口靠收大粪维持生计。
他们见我醒过来,高兴得很,连忙端来一碗菜汤,我端着碗望了他们一眼,大口大口喝了下去。
老两口常提到他们儿子,一提起来就精神倍增。
他们还收我做义子。我跟他们一起到大街上收大粪。
两年以后,我在两位老人的儿子吴迪的引领下,进了部队,在战场上杀鬼子。
日记:第11则
1990年9月29日
星期六
农历八月十一
庚午年乙酉月丁酉日
我连做梦都想回到上海,回到童梦紫身边。但我身上没有哪怕一分钱,没钱买票,重庆离上海那么远,不可能走路去。更何况我在告诉两位老人我的过去的时候,把最重要的部分省掉了。我不想让他们担心,更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时刻想着回上海。
我尝试着写信,可去了十几封信,也不见一封回信。
两年以后,我成了一名战士,所属的师驻扎在上海。
我四处打探童梦紫的下落,得知在我离开不到一个月,她就被童万金强迫着嫁了出去。
或许,这一切上天早有安排,要不然我也就活不到今天。
童万金歪打正着干了一件好事,童梦紫出嫁以后不到三天,童家所在的片区变得灰飞烟灭,全家上下无一生还。
童梦紫是怀着我们的孩子嫁出去的。
我被送走以后,童万金为了尽快将童梦紫处理掉,也就不讲什么门当户对了,随随便便挑了个人家,就将她嫁了。但在战火的硝烟弥漫整个上海的那些年月,我一直没有童梦紫的音讯。我不知道她身在何处,而我又得随时待命,跟日本人拼命。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挺过来的。
我能做的就是一有机会便给重庆的两位老人写信,告诉他们我还活着。
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我亲率一支敢死队前去捣毁小日本设在高地的指挥所,被一个小鬼子打中了老二。
当时我已官至团长。
那个小鬼子真他妈的了得,真算得上个神枪手,哪儿不打,偏偏结果了我的老二,整条阴茎都被打掉了。
他这一枪也算是帮我了却了后半生的烦恼。
战争终于结束了,日本人投降了。除打掉老子的鸡巴,日本人什么好处也没捞到。
1945年8月15日,日本人宣布投降,我号啕大哭了起来。
我们终于把日本人赶出了祖国的大地。
我们很多战士都哭了,他们家中大都有靠他们抚养的老人,因为日本人,他们无法尽孝,只得过着经年累月的炮火连天的日子。
1945年8月15日这一天,我号啕大哭,为失去男人尊严,更为十多年来一直没有童梦紫的音讯。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举国同庆。
我离开了部队,留在上海,四处打听童梦紫的下落。
日记:第12则
1990年9月30日
星期日
农历八月十二
庚午年乙酉月戊戌日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总算打探到了童梦紫的去向——
我们当初住嘉定,童梦紫嫁的那家人姓常,男人常乃钦在码头上下力,人很老实。
童梦紫嫁过去不到三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音讯全无。
常乃钦告诉我的也就这么多。
也许童梦紫逃走的时候,正是童家被炸弹炸毁的时候。
我不知道童梦紫到底去了哪里。也许,早就离开了人世。
我去了香港。
我在香港的日子不值一提。总之一言难尽,自然不会一帆风顺。
三十年后,我腰缠万贯。
我早已厌倦了人世,除了回忆,一无所有。
我带着那些年挣得的钱,回到重庆,来到缙云山上,选择了这片土地,按照当年童梦紫设想的那样,盖了这座别墅——独属于我们的城堡。
住进城堡,每天除了看书,我就在想,我为什么还活着?
我苦思冥想,终于找到了答案:
童梦紫也许早就死了,但她始终活在我的记忆中。然而一旦我也死了,她就真的死了。
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我有很多机会死,在战场上随时都可能死;在香港那段日子一步踏错,将死无葬身之地;现在,我也牢牢把握着死的权利。
但我不能死,我得让童梦紫活着,活在我的记忆里。
因为我死了,她就真的死了。
住进城堡,一晃十年过去了。
我每天从这个房间走进那个房间,想象着童梦紫就躲在别墅内的什么地方,跟我故意玩捉迷藏。在我因为找不到她而焦躁不安乃至无助的时候,她就会很得意地突然跳出来,或出现在我背后,用手蒙住我的眼睛,娇嗔地骂我真是太没用了,找不到她……但我知道,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还没有糊涂。
但我乐意。
要是童梦紫还活着,她也会高兴我这么做的。
昨晚我梦到童梦紫死了,躺在棺材中的她就像睡着了一样。她还是我离开时的那个16岁的童梦紫。
我又想起了我们在海边悬崖上的场景,拥抱,接吻,构想我们的未来:
……
——石鸣哥哥,我们以后就在这里建造我们的城堡吧!
——里面住着我们跟妈妈。
——还有——
——还有谁?
——还有我们的孩子——
……
我听到了,我又听到了那早已逝去的声音,我又听到了我少年时代的声音。
梦紫妹妹,我们的城堡修建好了,你看到了吗?
你一定都看到了吧!
我仿佛听到童梦紫告诉我,说:“我看到了,我全都看到了——”
我仿佛看到了童梦紫的笑脸,她还是以前的那个样子,依然那般美丽、热情似火、自由不羁,依然那样倔犟、桀骜不驯——
二十七
日记到此结束,日记本中再也找不出一个字,整本日记本只用去不到三分之一。
整个七月,南诺紫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到底身在何方?为什么要离开呢?南诺紫到底是自己幻想出来的还是真有其人?独孤无痕已经不能确定。
七月的天空更显高远;
七月的大地更富情韵;
七月的夜晚更具神秘;
七月的原野更带野性。
一到晚上,独孤无痕总会听到身体内的狼嗥,越来越强烈。他甚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变化着,向着狼的方向蜕变。
然而一听到山间的箫声,他体内的狼嗥就会渐渐沉睡,仿佛酣眠的大海只剩下波平浪静。
狼嗥沉睡,心也会跟着平静下来。
他每晚都会听到山间的箫声,当他站到窗前仔细倾听,又发现箫声从下面田园对面的树林子间传出。有时候,箫声中带着强烈的哀怨与控诉。有时候,箫声中迸着肆意的宣泄和放任自流。也有时候,箫声中传达的是一种呼唤——对天然的呼唤,对大地深层的呼唤,对他个人的呼唤。
特别是在月圆之夜,他感到体内的狼嗥更盛。
狼嗥不止一匹,而是千千万万匹,哀婉揪心的狼嗥,就好像是在忏悔,在向谁哭诉,在向天祈求什么。
箫声自屋后升起,逐渐洒满整个山间——飘飘洒洒,如三月微雨打湿杏花;悠悠扬扬,仿佛涟漪翻晒阳光;时而如流水潺潺缓缓,桥边落叶风中轻轻漾;时而如巨浪排山倒海,踏浪而行的人渐渐远去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背影;时而如处子晨酣,憨态可掬,不忍心叫醒她;时而如马踏黄沙,追赶落日永不停歇。
月亮静静地睡在对面山头,光泽如瀑,似一袭洁白的薄裳,罥烟般轻轻挂在山头,装点着夜晚缙云山的眉黛。
这个时候,独孤无痕坐在书房中,关掉台灯,他将会看到,窗口赫然变成了美丽的移动幕墙,中间是流动着的画面:一轮硕大而苍白的圆月静静地沉睡在山头,月亮前面,是一位妖冶的细腰女子,手持长箫,对嘴竖吹。她面前坐着一匹狼,头高高昂着。她一吹箫,狼就嗥叫。她的长发闪着银光,白衣被风撩起。箫声氤氤氲氲,圈圈圆圆,起起伏伏,蜿蜿蜒蜒,弥漫整个山村。
整个月亮成了巨幅背景,成为白衣女子表演的舞台,成为狼嗥的灯盏。
那晚,独孤无痕又听到了箫声。与此同时,他身体内的狼嗥跟着一起叫喊起来。
他走向窗口,突然发现一条白影闪荡了一下,像一道白光,一闪而过,快若流星,疾如闪电。
他赶紧跨到窗前,向外望去,外面却什么也没有。
而在对面的半山腰上,在那座茅草屋前面,他看到了那位吹箫的女子。
看到那位女子,他体内的狼嗥一起停止了。
在月光的渲染下,独孤无痕目逐的那条白影在对面山腰上柔柔悠悠地漾着,形如飞天,神若美女蛇,其身优雅,其箫声曼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