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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根据爱德华主教所说,枢机团选举的是一位地位未及蒙席之人,这是教会有史以来第一次。上面说,这位新教皇是一位耶稣会神父……一个叫保罗·杜雷神父的人。”

杜雷挺直身板,坐起身,毫不顾及身上的烧伤。“什么?”他的声音中满是怀疑。

悦石把薄纸递给了他。

保罗·杜雷盯着纸张。“不可能。他们从没推举过地位未及蒙席之人作为教皇的,除了象征性的,但那不一样……我说的是圣贝弗德尔,当时刚过天大之误和奇迹……不,不,这不可能。”

“据我的助手说,爱德华主教一直在向我们致电,”悦石道,“神父,我们会马上把电话给你接过来。嗯,也许我该称您为——教皇陛下?”首席执行官的语气中毫无嘲弄的意味。

杜雷抬起头,震惊异常,无言以对。

“我会把电话接进来,”悦石说,“也会尽快安排你回佩森,教皇陛下,但如果您能和我们保持联系,我会不胜感激的。我真的需要你的建议。”

杜雷点点头,又看了看薄纸。托盘上的控制台挂着一部电话,现在开始闪了起来。

首席执行官悦石走到外面的大厅中,把最新的事情进展告诉了医生,然后和安全人员取得联系,批准了爱德华蒙席或者佩森的其他教会官员的远距传输授权,接着传送回她在住宅侧楼的房间。赛德普特拉提醒她,理事会将在八分钟内在战略决议中心重新集结。悦石点点头,目送着她的助手走了出去。她走回到墙内隐蔽壁龛中的超光小室中,激活声波密隐场,在传输触显上打入领事飞船的代码。环网、偏地、整个银河、整个宇宙的每台超光接收器都能监听到这条信息,但唯有领事的飞船可以解码。她希望如此。

全息摄影灯红光闪动。“基于来自你飞船的自动信息,我想你已经作出抉择——和驱逐者会晤,并且他们也允许你的拜临,”悦石面对着摄影机说道,“同时,我猜你也已经熬过了首次会面。”

悦石吸了口气。“我,代表霸主,让你在这几年中牺牲了许多。现在,我代表所有的人类请求你。请你务必查明以下这五件事:

“第一,为什么驱逐者要攻击并摧毁环网世界?你、拜伦·拉米亚还有我,都明白他们想要的只是海伯利安。为什么他们要改变主意?

“第二,技术内核在哪儿?如果我们要和它们交战,我必须要知道这个。难道驱逐者忘记了我们共同的敌人——内核——了吗?

“第三,他们有什么停火条件?如果能够摆脱内核的控制,我愿意作出牺牲。但是他们必须停止屠杀!!

“第四,我想问,游群合聚体的领导者是否愿意亲自和我本人会面?如果必要,我会传输至海伯利安星系。虽然我们的大多数舰队已经撤离,但是还有一艘跳跃飞船和护送船留在了那,留下了奇点球。请游群的领导尽快定夺,因为军部想要摧毁奇点,届时海伯利安将会与环网远隔三年的时间债。

“最后,请游群的领导谨记在心,内核希望我们使用某种类似死亡之杖的暴力装置来反击驱逐者侵略部队。已经有很多军部领导同意了。没多少时间了。我们不会——重复申述,不会——允许驱逐者侵略部队侵占环网的。

“现在,一切都看你的了。请向我确认你收到此消息,一旦谈判开始,请通过超光信息告知我。”

悦石紧盯着摄影碟,将她人格和诚挚的力量下达到了光年之外。“看在人类历史的分上,我恳求你,请你务必完成任务。”

紧随超光信息之后是不断扯动的两分钟影像,显示了天国之门和神林的覆亡。在全息像隐退之后,领事、美利欧·阿朗德淄和西奥·雷恩坐在那儿沉默不言。

“是否回复?”飞船询问道。

领事清清嗓子。“确认我们已收到信息,”他说,“发出我们的坐标。”他的目光穿过全息井,盯着另两个人,“先生们?”

阿朗德淄摇摇头,似乎在整理大脑的脉络。“显然,你以前来过这儿……来过驱逐者游群。”

“对,”领事说,“在布雷西亚……在我的妻儿……在布雷西亚之后,也就是不久前,我和游群会过面,和他们进行过详尽的谈判。”

“代表霸主?”西奥问。这位红脑袋的脸庞看上去越发垂老了,上面布满了皱纹,焦虑异常。

“代表悦石议员的党派,”领事说,“当时她还没被选举为首席执行官。她的派系向我解释说,技术内核中有一股内在的力量正在作斗争,如果我们将海伯利安引进环网保护体,就可以影响到它们。而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信息走漏给驱逐者……这些信息可以让他们攻击海伯利安,由此将霸主舰队带到这里。”

“你完成了任务?”阿朗德淄的语气冷冰冰的,虽然他的妻子和长大成人的孩子生活在复兴之矢星球上,现在,那儿离侵略波只剩不到八小时时间了。

领事坐回到软垫中。“不。我把霸主的计划告诉了驱逐者。他们把我送回环网,我成了一名双重间谍。驱逐者计划夺取海伯利安,但是具体什么时刻,他们将自己选择。”

西奥坐在那里,他凑向前,双手紧紧互握。“在领事馆的那所有日子……”

“我在等驱逐者的消息,”领事有气无力地说道,“你瞧,他们有一项装置,可以瓦解光阴冢四周的逆熵场。他们会在准备好后打开它们。让伯劳摆脱掉束缚。”

“这么说,是驱逐者干的。”西奥说。

“不,”领事说,“是我干的。我背叛了驱逐者,就像我背叛了悦石和霸主一样。我枪杀了驱逐者派来校准装置的女人……她,还有跟她一起来的技师……然后打开了装置。逆熵场瓦解了。最后的朝圣得以筹备。伯劳自由了。”

西奥盯着他过去的良师。这位年轻人的绿色眼眸中带着满满的困惑,而不是愤怒。“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领事不动声色地把事情简要地告诉了他们,关于茂伊约星球上他的祖母希莉,关于她反抗霸主而发起的叛乱——这场叛乱甚至在她和她的至爱,也就是领事的祖父死后,也没有消亡。

阿朗德淄从显像井中站起身,走到了望台对面的窗户边。日光溢过他的双腿,溢过深蓝的地毯。“驱逐者知道你做的事情吗?”

“现在知道了,”领事说,“我们来到这儿以后,我把事情告诉了弗里曼·范兹和其他人。”

西奥在全息井的直径内来回踱步。“也就是说,我们所赶赴的这次会晤,也许是一次审判,对不对?”

领事笑了笑。“或者说是处决。”

西奥停下脚步,双拳紧握。“悦石明知这一切,却还叫你再次来这儿,是不是?”

“对。”

西奥转过身。“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愿意让他们把你处决。”

“我也不知道,西奥。”领事说。

美利欧·阿朗德淄转身从窗户边离开。“范兹是不是说他们会派艘船过来接我们?”

他语气中有什么东西把两人引到窗边。他们着陆的这个世界是个中号小行星,外面环绕着一层十级密蔽场,经过一代一代的风、水和小心的地球化结构改造,已经成了一个天球。海伯利安的太阳已经落到了超近的地平线之后,延绵几公里的毫无特色的草儿在无常的微风下泛起涟漪。飞船下方,一条宽阔的溪涧,或者说是一条狭窄的河川,缓缓地流过牧场,一路向地平线行进,然后似乎飞临升天,驰向了一条变成了瀑布的河流,继而盘旋而上,穿过远方的密蔽场,蜿蜒地穿越了上面黑暗的太空,最后缩小成一条窄得看不见的细线了。

一艘小船正从那高耸入云的瀑布上驶下,朝他们这个小型世界的表面驰来。船头船尾看得见人影。

“老天哪。”西奥低声说道。

“我们最好做好准备,”领事说,“那是我们的护卫队。”

外面,落日以令人震惊的速度急速坠落,透过阴影地面上方半公里高的水帘,发出最后的光线,在深蓝色的天空中烙上了彩虹之印,它们的颜色和充实度几乎让人惊惧。

亨特把我叫醒的时候已是早晨。他给我带来了一盘子的早餐,黑色的眼睛中充满了惊惧。

我问他:“你从哪儿弄到的食物?”

“楼下有间前室,里面有间类似小餐馆的房间。那儿摆着食物,是热的,但没人。”

我点点头。“那是西格诺拉·安吉列娣的小饭馆,”我说,“她不是个好厨子。”我想起了克拉克医生对我饮食的担心;他觉得肺病已经殃及我的胃,于是命令我开始饥饿养生法,让我只吃牛奶和面包,偶尔吃点鱼。真是奇怪,这么多苦难深重的人类想要长生不老,痴迷在他们的内脏、他们的褥疮、他们贫劣的饮食上了。

我再次抬起头,盯着亨特。“有事吗?”

悦石的助手走到窗户边,似乎正全神贯注地望着下面广场的景色。我听见伯尔尼尼那可恶喷泉的滴流声。“刚才你睡着了,我出去想散会儿步,”亨特慢条斯理地说,“你想,万一有人在外走动,或者有什么电话或者远距传输器呢。”

“当然。”我说。

“我刚刚走出……那儿……”他转身舔了舔嘴唇,“赛文,外面有什么东西。就在台阶底下的街道上。我吃不准,但我觉得它是……”

“伯劳。”我说。

亨特点点头。“你看见它啦?”

“没有,但我完全不感到惊讶。”

“太……太可怕了,赛文。那怪物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到这里来……你能在这里瞧到它,就在另一条台阶的影子里。”

我慢慢爬起身,但一阵咳嗽突然袭来,我的胸脯和喉咙感觉到痰液的翻涌,于是又一头倒在了枕头上。“亨特,我知道它长什么样。别担心,它来这儿不是找你的。”我的声音听上去比我感觉的还要自信。

“是找你的?”

“我想不是,”我一面喘息一面说道,“我想它来这儿仅仅是为了确定我不会跑掉……不会跑到其他的地方去死。”

亨特回到床边。“你不会死的,赛文。”

我没有吭声。

他坐在床边的直背靠椅上,拿起一杯凉茶。“如果你死了,我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就算是我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

严重的疾病有着某种唯我主义,它们会提起一个人所有的注意力,就像庞大的黑洞会逮住任何不幸掉入它临界界限里的东西一样。白天过得很慢,我强烈地意识到日光的脚步正迈过粗糙的墙壁,感觉到我手掌下的被褥,我体内的热病在恶心地升涌,然后升到我头脑的熔炉中,烧尽了。那主要是装满痛苦的熔炉。现在,却已不再是我的痛苦,因为几小时、几天时间的喉咙压抑,胸脯灼烧,这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就跟在陌生的城市里碰到讨厌的朋友差不多,我无法回避,但还是要欢迎他。可我头脑里的痛苦属于其他人……所有其他人。它锤打着我的头脑,就像将板岩打得粉碎的声音,就像铁锤重复击打在铁砧上的声音,而且我无处可逃。

我的大脑把这一切接受为嘈杂声,然后重组为诗文。每一天每一夜,那天地万物的痛苦潮涌过来,在我头脑的高热走廊中徘徊,成了诗文、意象,诗文中的意象,复杂无止境的语言之舞,时而平静仿若一首长笛独奏,时而尖厉、刺耳、混乱,就像十几队管弦乐队一齐演奏,但始终是诗文,始终是诗。

日落时分,我从半梦半醒中醒了过来,击碎了我的梦,梦中,卡萨德上校正为了索尔和布劳恩·拉米亚的生命对抗伯劳。我发现亨特正坐在窗边,他的长脸被赤褐色的黄昏之光抹上了色彩。

“它还在吗?”我问道,声音就像磨在石头上的锉刀声。

亨特跳了起来,然后朝我转过身,那张阴郁的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容,还有我从未见过的红晕。“伯劳?”他说,“我不知道。其实我还没见到它。我感觉它在。”他看着我,“你还好吗?”

“快要死了。”我立即为自己轻率言语中的自我放纵感到懊悔,虽然我讲的是实话,但我看到这句话引起了亨特莫大的痛苦,“没事,”我几乎是愉快地跟他说道,“我已经死过一回。感觉上死的并不是我。我深深扎根在技术内核中的一个人格中,并且以这人格的形式存在。死的只是我的肉体。约翰·济慈的赛伯体。二十七岁的血肉和盗用的回忆合并而成的幻想。”

亨特走过来,坐在床边。我吃了一惊,发现他竟然在白天帮我换了床单,将他和我那沾染血污的床单调换了一下。“你的人格是内核中的人工智能,”他说,“那你肯定有办法接入数据网。”

我摇摇头,我已经累得不想跟他理论了。

“上次弗洛梅绑架你的时候,我们通过你在数据网中的接入路线追踪到了你,”他继续道,“你不必亲自和悦石联系。只要留下条信息,让安全人员找到就行。”

“不,”我粗声粗气地说道,“内核不会让我们办到的。”

“他们在阻碍你吗?阻止你?”

“还没。但肯定会。”我一边喘息,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就好像在将脆弱的蛋放回到鸟窝中一样。突然间,我记起了我曾寄给挚爱的芬妮的一封短信,当时我刚经历一次严重的咳血,但离它们夺取我的性命还有几乎一年时间。当时我写道:“若我将死,”我自言自语,“身后必无不朽之迹作——回忆此生,吾友无以为傲——然余热爱万物美之本性,如尚有时日,必令世人铭记。”现在,这些话又出现在了我的脑海中,徒劳、自私、愚蠢、天真……但我仍然绝望地相信它。如果我有时间……我在希望星上假装成视觉艺术家的那几个月,和悦石在政府大堂中浪费的那些天,我本能够写下……

“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亨特问。

“什么?”我问他。在煞费力气地说完这两个简单的字之后,我又咳嗽起来。亨特急忙拿来脸盆,我朝里面吐出半固态的血泡,痉挛终于平息。我躺了回去,试图定睛在他的脸上。这狭窄的房间开始变黑,我们谁也没有点上灯。外面的喷泉发出响亮的汩汩声。

“什么?”我再次问他。瞌睡虫和睡梦拉拽着我的身子,但我试图留在这儿,“试试什么?”

“试试在数据网中留下条信息,”他小声说道,“和谁取得联系。”

“什么信息,利?”这是我第一次直呼其名。

“关于我们在哪儿。内核是怎么绑架我们的。随便什么。”

“好吧,”我边说边闭上双眼,“我试试看吧。我觉得它们是不会让我得逞的,但我答应你,我会试试看。”

我感觉到亨特正紧捏着我的手。即便疲倦之潮已经取得压倒性胜利,但突然的人类接触已经让我热泪盈眶了。

我会试试看的。在向梦境或者死亡缴械投降前,我会试试看的。

费德曼·卡萨德大叫了一声军部的进攻口号,他穿越沙尘暴,向前猛冲,去拦截伯劳,不让它走完最后的三十米。前面,索尔·温特伯正蹲在布劳恩·拉米亚身旁。

伯劳停了下来,它的脑袋毫无摩擦地旋转过来,红眼闪烁。卡萨德装备起突击步枪,横冲直撞地朝斜坡之下飞速冲来。

伯劳移形换位。

卡萨德看见它在时间中运动,就像一团缓慢的污迹,他意识到,就在他注视着伯劳的时候,山谷中的其他运动都静止了,沙子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璀璨光阴冢中发出的光线呈现出浓厚的琥珀色色泽。不知怎的,卡萨德的拟肤束装也和伯劳一起移形了,紧随其后在时间中运动。

那怪物的脑袋猛地抬起,留神起来,四条胳膊就像匕首刀刃一样伸出,手指突然张开,开始了尖锐的问候。

离那怪物还有十米远时,卡萨德一个急停,触发了突击步枪,以全能宽光脉冲波将伯劳身下的沙子熔成了一堆渣。

伯劳全身闪烁,它的甲壳和钢塑之腿反射着周身的地狱之光。然后,就在沙子变成一池冒泡的玻璃液湖泊时,这三米高的怪物慢慢沉了下去。卡萨德一阵狂喜,他大叫一声,朝前迈近,继续将宽光束发射在伯劳和沙地之上,就像他小时候在塔尔锡斯贫民窟里用偷来的灌溉胶管朝他的朋友喷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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