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最走红的明星,已经不是赵丹那样风流儒雅型的,高仓健那样硬汉冷酷型的,陈冲刚出道时那种清纯可爱型的,梦露那样高贵浪漫型的,而是像葛优、凌峰、陈佩斯、赵本山那样其貌不扬、洋相百出、玩世不恭型的“丑星”。当然,这里没有贬低这些明星的意思,我的意思是说,一个社会不管审美趣味如何,阳刚之气占上风才是正常的,如果人们众星捧月一样地捧“丑星”,总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大众崇尚“丑星”,作为“灵魂工程师”的知识分子又怎么样呢?
在80年代以来的作家中,王朔如果说不是影响最大的一个,恐怕也是最畅销的一个,此人就是以写痞子出名的,他塑造的人物排列在一起,可以称得上是“痞子大全”。这些人物嘲笑一切正经的神圣的东西,一副流氓腔,而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甚至自我标榜“我是流氓我怕谁”。可偏偏这样的作品走红了。于是有人这样解释,说王朔是流氓转业干起了“码字儿”,是痞子写痞子,说他的作品之所以畅销,是因为有一帮从文革废墟上成长起来的痞子与他臭味相投。可实际情况却是他的书在知识分子中间也颇有影响。而且他的语言和文风被许多知识分子竞相模仿。
如果说王朔写痞子是他的个人风格使然的话,那么素以“纯文学”作家著称的贾平凹笔锋一转,所写的第一部反映都市生活的小说《废都》,塑造的竟然也是一批痞子的形象。不过这些痞子比王朔笔下的痞子多披了层文化的外衣,全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所谓“精英人物”——作家、画家、社会名流。在我们的社会,这些人本来承担着营造社会价值系统的职责,难道他们给我们提供的就是这种“痞子文化”吗?
甚至在一些我们心目中非常严肃的“父母官”们,似乎也在痞子化。在南方的江门市,地道的三陪小姐居然摇身一变,成为该市广播电视局、文化局、出版局的副局长,而且准备提拔到市委当宣传部副部长;被判死刑的胡长清为了争风吃醋,居然以副市长的身份,跑到情敌的办公室大打出手;为了争权夺利,一些带“长”字的人们动不动就雇凶杀人;许多官员喜欢下属以“老大”、“老板”相称……这不是比痞子还要痞子吗?
为什么会出现堕落为痞子的现象?这确实是值得深思的问题。
纵观历史,每一次社会巨变往往都伴随着道德的混乱和价值的失落。我国在春秋战国的社会大转型时期出现了“礼崩乐坏”、“人心不古”的道德危机,西方的工业革命伴随着“羊吃人”的圈地运动,造就了巴尔扎克笔下描写的唯利是图、背信弃义、贪得无厌的社会性格。因为任何价值体系都是和当时的经济和社会基础相适应的,当着这种基础因社会的巨变而动摇的时候,附着于其上的价值和信仰支柱也就开始倾斜了。
西方人的精神危机正是因为他们抛弃了他们的信仰。
工业革命以来,西方的科学技术取得了巨大成就,这种成就使人类的自信心空前膨胀起来,以为人靠着科学理性,就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于是,上帝在他们眼里就变得无足轻重轻重了。神的说理系统最核心的概念被科学“证伪”。人不再需要上帝,在许多人看来,上帝只不过是从前人为了控制人民而凭空捏造的。
同时,现代的生产方式也和西方人传统的宗教——基督教发生了冲突。现代的大规模工业要求人们释放出贪婪的欲望,大量消费,而上帝却要人们节俭;现代的市场竞争要求人们不择手段地压倒竞争对手,上帝却要人们彼此相爱;现代社会要求人们像机器一样工作,而上帝却要人把更多的关注投入到灵魂的世界。
虽然人们照样进教堂、做礼拜,但有多少人真正信仰基督呢?但人们谁也不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而一位伟大的先知却振臂一呼:“上帝死了!你们天天进的教堂是上帝的坟墓!你们把死人当活人一样相信着,欺骗着自己,其实你们根本就没有自己的信仰!”
西方人围绕上帝生活了千百年了,在上帝的世界里,他们的生活是井然有序的,上帝为人类的生活提供了目标、赋予了意义,可是,现代文明却那么轻易地背叛了他,抛弃了他。
虽然尼采对重新回到上帝的世界不抱希望,并主张人在没有上帝的世界,应该重估一切价值,自己创造自己的价值,但是,他却为人类失去上帝而感到万分痛苦。请听这些撕肝裂肺、令人颤栗的呼喊吧:
“上帝死了!上帝永远死了!我们把他杀死了!我们,凶手中之凶手,如何来自慰呢?统治世界的最神圣者最有力者死于我们的刀箭下——谁来擦去我们的血迹呢?……这件事不是与我们关系太大了吗?我们岂不是必须把自己变成上帝,以配得上这件事?”
“太阳已经被消灭了,夜已降临,天愈来愈黑,我们在无尽的虚无中犯错。地球松脱于太阳,我们被剥夺了所有坚固的支撑,我们前赴后继,步履踉跄。”
尼采之所以如此痛心疾首,是因为他以其先见之明,看到了这件事的全部后果,他在痛苦中感觉到有人会把自己抛入孤独的深谷,感觉出世界正在酝酿着一种极度的邪恶和荒唐。他预言,在对上帝的信仰崩溃之后,“一切必定随之倒塌,因为它们建筑在这信仰之上,依靠于它,生长在它里面:例如我们的整个欧洲道德。光浩连锁的崩溃、毁坏、没落、倾覆现在呈现在面前了……”
和尼采一样,许多先知都感觉到了失去上帝带来的危险。
陀斯妥耶夫斯基惊呼:“如果没有上帝,一个人岂非什么事也可以做?”
歌德说:“人类将变得更加聪颖灵悟,但不会变得更加美好、更加幸福、更加充实。我预见那一天,上帝不再喜欢他的创造物,他必将再次毁灭这世界,创造一个新的开端。”
如今,尼采离开我们整整100年了,然而,尼采依然没有过时,他的预言正在我们身边印验着。
在这100年间,现代文明确实创造了巨大的奇迹,使人类的物质生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然而,我们是不是比过去感到更幸福、更自由、更快乐了吗?我们是不是更加明确自己的生活目标、了解生活中所有的作为甚至各种困境的意义呢?现在有谁能够托付我们的生命、期望和忧伤?
回答是否定的!
我们的文明在创造了物质的繁盛的同时,却将我们生存的家园掠夺得千疮百孔!现代技术一方面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另一方面它也生产出足以将地球毁灭100次的核武器。一方面是地球在流血,另一方面工厂和机器还在加班加点生产着我们并不需要的大量积压品和大量的污染。一方面是无休止的消费仪式和挖空心思的娱乐,另一方面却是无法摆脱的精神空虚。物质产品的堆积超过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但感到精神危机的人数也前所未有。各种类型的精神疾病已经达到传染病的水平,在青少年的三大死亡原因是与吸毒酗酒有关的事故、自杀和他杀。心理医生、占卜师、巫医、星相学家、气功大师的生意似乎越来越红火。
人类共同面对的生态环境危机、战争危机和精神危机,促使人们对我们长久以来深信不疑的现代文明进行反思。
现代文明的核心是科学理性。现代文明企图由它来填补他们抛弃上帝后留下的空白。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天大的误解。
科学理性是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不可或缺的,是现代人认识世界的重要工具,但工具毕竟是工具,它永远不能代替信仰。伟大的诗人和哲人一再证明,人、自然和经验世界在它们本身内部都无法为自身的存在找到意义并自圆其说。这三者只不过是一种象征,人们只有了解了它们所象征的性质并自觉地实践这种性质,这三个层次才能达到完满和和谐的艺术境界。考察一下文化史,我们就可以明白,人类文明的进化和智慧的发展,都是在某种信念引导下达到的。正因为原始人相信神的存在,相信冥冥之中有一种惩恶扬善的正义的力量,他们才能从自相残杀的野蛮中走出来,进入人与人互相合作的文明社会。今天,许多古代神话中的幻想都变成了现实,如过去我们的神话中有千里眼、顺风耳,今天我们使用的电话、电视、互联网不是比它们神奇千百倍吗?这些信念今天看起来也许很平常很幼稚,但没有这些“幼稚”的信念支撑、引航,我们恐怕现在还停留在野蛮时代。这些信念,如果用科学理性的“实证”方法,恐怕是永远难以证明的。如果我们因为无法证明就视之为虚妄,将其打入冷宫,那我们只能永远在黑暗中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