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历史走向一种困惑和徘徊的时候,人们总是本能地想到人类文明的源头寻找新的答案、新的出路。欧洲人往往会向希腊文明挖掘新的精神资源,会重新倾听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的的哲理,会从荷马史诗的神话中吸取新的智慧;而中国人则回到孔孟的时代,从诸子百家中汲取新的灵感、新的启示。
但我们的艺术家走得更远。
法国画家高更最初是一个股票经纪人,那在普通人看来是份体面的职业,但后来一旦迷上了作画,他就厌倦了从前的生活。一个人一旦进入艺术的境界,岂能有耐心去经营蝇头小利呢?于是,他结束了经商生涯,一头扎进艺术的天地。但从此迎接他的却是讽刺、冷漠、轻蔑。这使全身流着艺术血液的高更陷入苦痛之中:“好一帮不了解艺术的俗人!”
生活和艺术的挫折加上对现代文明的厌倦,使高更幻想着找到一处完全摆脱了文明束缚的自由的乐土。于是他来到巴拿马,他梦想在这里可以不必花费时间赚取生活,靠天然的资源足以温饱。他更渴望这种原始生活能唤醒他体内原始的部分,给他的艺术注入原始生命力。
但是,他的计划在他上岸数小时后就破灭了。巴拿马运河的开凿使巴拿马的原始妩媚风味烟消云散,到处都是烈日下挖沟的工人,到处弥漫着金钱、工作、利益等世俗的字眼。
高更认为该处不可久留,便想到附近的小岛多拨哥。没想到多拨哥同样被世俗文明所淹没,“近来在最荒凉的岛屿生活也如此艰苦!我连在荒土上搭棚采果的自由都没有,人人都愤慨地将我们当小偷看待。”
一次次的失望并没有使他放弃寻找乐园。他又想到另一小岛马蒂尼格,即刻便坠入梦乡:“那儿是艺术家的仙境,那儿民风淳厚,谋生容易,我们都应该住到那儿去。”
不久,他克服困境,终于如愿踏上了那个小岛,进入了梦中的天堂。他住在一个村庄里。他在海岸的山边搭了小茅棚与当地人毗邻而居。眼前是无垠的碧蓝的大海,屋后是种满各色鲜果的果园,再往上是郁郁葱葱的森林了。高更欢欣地说:“村中的土著男女,整天唱着情歌,不知何为贫乏单调,他们的生活多姿多彩!”
但欢乐是短暂的,马蒂尼格的气候阴晴无定,刚刚还是烈日当空,转瞬间就会大雨倾盆,他自建的茅屋只能遮日,无法避雨,只好任由日晒雨淋。加之身无分文,饥饿时以椰子裹腹,口渴时掬一捧山泉,完全过着原始人的生活。最后身染疟疾,才不得不返回法国。
返法后,他象众星拱月一样受到了艺术界的尊重,他在这段时间写下了他艺术史上辉煌的一页。然而身在文明世界的他却总也排斥不掉一种回归自然、回归原始的渴望。
“我什么时候才能住到林中追求我向往的自由生活呢?”他总在追问自己。
1891年,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到达塔西提岛的首都巴比特。在巴彼特,他是远道的稀客,土人希望他入境随俗,为他取了个土语的名字——高基。女孩们也为他风靡,土著蒂蒂与他一见钟情,愿以身相许。他转瞬之间,有如置身桃源仙境,乐不可支。
还有那迷人的乡土。“最令我惊讶的还是那静谧的夜,”高更告诉妻子,“唯有这儿才有这么安宁的夜,连划破天空的鸟鸣都听不到。有时候在这儿,有时候在那儿,一片枯干的叶子落下,那不是声音,那是抚摸灵魂的轻击。岛上的土人常走夜路,他们都光着脚板浸在沙里。永远是沉寂的,我能了解为什么这儿的土人可以整天不发一语地凝视着天空。这儿的民情风俗完全地扣我心弦,使我感觉到无比的平安。目前,我已感觉到欧洲的俗事杂念已离我远去,每天都会象前一天般平静不变的逝去,直至永恒。”
“多美丽的夜呵!千百万的人都在与我共享这月夜。所有的人都勇于追求自我的生活……他们随遇而安,随心所欲地吃喝、睡觉,从不在意文明世界的繁文褥节,他们从不言谢,因为互助的美德是他们的天性。可是,他们却是人们口中的野人。他们唱、他们不偷窃、不杀人,我们的门就从来不曾锁过。只要两句话就可以叙述他们,艾阿瑞娜——你好,再见,谢谢——喔娜多,什么事?是的,这些人却被称为野蛮人!”
高更并不因此满意塔西提首都的“原始”,他抱怨逐日入侵的法国文化即将把岛上的清纯给破坏、污染了。就连蒂蒂,当他发现她有英国的血统之后,就觉得她的文明味儿过浓而失去兴趣。高更希望找一个曾令他梦魂思念的原始村落定居,他带着蒂蒂,租了部马车,沿着海岸一路寻找下去。走了二十里,到达一个名叫玛泰亚的小村庄,风景自然、优雅,与他渴望的环境完全相同。高更毅然决定租下一幢小茅棚。当他回到巴比特搬运行李时,不幸染上了气管炎,而且咳血必须住院,疗养了好一阵子才康复,病愈没多久,他就迁人叫玛泰亚的小村落,过着他思慕已久的独居生活。
玛泰亚面对着珊瑚礁围起来的咸水湖,从茅舍望出去可以看到冲击到邻岛上的汹涌波涛。村后是绵延的山峦,山与村落之间是一片沃土,上面长着各种的果树及齐人肩膀的杂草。高更尽情地享受它的美:“黄昏时我走到沙滩,坐在水边抽一根烟。西沉的太阳,已有一半陷进我右边的小岛的后面。光线强烈而清晰的形成对比,天空是浓郁的黑,鲜明的山顶,好象古堡尖顶上擦亮的炮门。一片静温,啊!我已了解塔西提的夜……在我与天之间,只隔着一片屋顶和光洁高超,我想象头上那块自由的天空,通往天堂的路和耀眼的繁星。我己离开那些牢房很远,那些欧洲的房子……”
他凝视捕鱼的男女,赤裸着身子在撒网。在山间,芒果树夹道的小径,他看到头顶面包果、抬头挺胸傲然而行的土著男女。晚上,他们为他送来烤鱼和面包果,还有一名娇弱的小女孩,斜躺在食物之旁静静地等待。入夜,所有的土人都走出茅棚,在沙地上为他吹一段柔美的笛子。天啊!这不是高更梦寐以求的日子么?
高更为什么在他的一生中如此执着地眷恋着原始民族的生活?为什么要发狂地躲避开世界艺术之都——巴黎的繁华与舒适?这不能简单地归结于一个欧洲人对异国风情的好奇,更重要的是表现了现代人对文明本身的厌恶和恐惧。正是这种恐惧产生的强大推动力,使他们对人类初民那种未受文明污染的善良美好的本性充满了深深的崇拜,一旦置身于其中,他们就有一种“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的无限的欣悦,他们在原始民族中找到了自己在文明社会丢失的东西。
高更的勇敢的探寻就象给夜行中的文明人点燃了一只火把,让他们看清了脚下的路,让他们看见了人类还有别样的生活方式,让他们明白了所谓文明社会的对人性的压抑到了什么样的程度。
高更寻找的是人性的归途。
今天,我们怀念高更,并不是要彻底背弃文明,而是要拨开现代文明加在我们眼前的层层雾障,重新发现我们的人性。
那么,高更从原始民族那里给我们带来的是什么呢?
是一种精神,一种艺术精神。
看这些原始民族,他们用神话编织他们的梦想,日月星辰、天地万物,在他们看来都是有灵性的,都是他们的伴侣和朋友,他们和自然,时时保持心灵的联系、心灵的交谈,他们能够听到我们听不到的天籁之音,感受到我们所感觉不到的宇宙生命的流动和跳跃。他们有着艺术家特有的对生活的敏锐的感知力,对美的捕捉能力,并使美的旋律、美的色彩、美的精神充溢在他们的生活中。
看这些原始民族,他们比我们更懂得生命的意义,更懂得怎样享受生活。他们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从来不给自己增加额外的负担,就像一篇好诗中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一幅好画中没有一个多余的线条一样。他们把工作生活当作一种艺术创造,当作自己生命力的结晶。他们的生活确实不容易,但他们有着比我们更丰富多彩的对人生的体验。
他们活泼泼地生活着,我们看他们的生活,就像欣赏一件艺术作品一样。
我们从这些原始民族身上,看到了我们被文明的尘埃覆盖的真实的人性——艺术家的天性。
艺术人生,在我们这个被机器、理性、数字、利润、经济规律操纵的世界,无疑是一剂解毒剂,无疑是一个平衡器,无疑是人性解放的呐喊,无疑是人性复归的路标。
我们别无选择。
美是人类最高的价值
在我们许多人的观念中,艺术还是一种可有可无的事情,是贵族和流浪汉的奢侈。前者是把艺术当作贵族身份的点缀,后者是把艺术当作物质贫困的躲避。但我们的哲人却把美和艺术看得至高无上。
在人类的思想史上,有三个最基本的价值:真、善、美。
那么,要在这三个价值中选出一个最高的价值来,我们该选哪一位呢?
近代伟大的思想家尼采选择了美或曰艺术。他说,审美评价是它确定的对人生的唯一评价。
和许多德国思想家一样,尼采把古希腊当作自己的精神故乡。他曾经苦苦思索这样一个问题:古希腊人创造奥林帕斯诸神到底是出于什么样的内在需要呢?
是出于人们对宗教和神圣的需要吗?那么,怀着各种不同宗教的心情来奥林帕斯朝圣的人们会大失所望,他们从这些诸神身上丝毫感觉不到他们寻找的那种禁欲主义,那种高度的智慧和责任感。他们面对的是一群奢靡的、耀武扬威的存在,他们竟然善恶不辨一律视为神圣。
那么,古希腊人自己对这些以一种令人迷惑的宁静而自我展现在众人面前的生命是如何解释的呢?
有这样一个古希腊的传说,迈达斯国王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森林里打猎,为的是要捕获狄奥尼索斯的同伴赛力纽斯,但一直未能如愿。最后,当国王掳获到他时,便问他,人类最大的善是什么?这位神灵绷着脸,极不可亲近的样子。最后,在国王逼迫下,他才以凶狠的笑声说道:“你们这些可怜人呵,你们是由于一个意外、一个圈套所生的。你为什么要强迫我说出你不该听的人类最大的善呢?你们最大的善是你们自己主宰不了的,你们最好是别生下来。不然,第二好,就是你现在马上死掉吧。”
既然人是一个偶然,一个意外,那么,人生的意义又在哪里?人为什么要活着?古希腊人很敏锐地觉察到生存的恐惧和颤栗,但无论如何,为了生存,他们得置身于奥林帕斯的幻想之前;为了生存,他们得建构这个神。就是这种对美和艺术的需要,使得奥林帕斯从原来的巨大的恐怖群,慢慢地变为快乐群,就如同玫瑰花在多刺的花丛中扬葩吐艳一样。除此而外,生命还有什么可能会从这些如此神经过敏的、如此富有激情的、如此乐于受难的民族中诞生下来呢?
是艺术拯救了古希腊人。他们也由此得出了与上面讲的那个传说不同的人生价值:即刻死亡是人类最大的恶,其次是迟早死掉,唯有过一种审美的人生、艺术的人生,才使人生真正值得一过。就这样,在美和艺术的境界中,古希腊人看见了奥林帕斯犹如其镜中幻像,也是由于这种美学上的镜子,使得希腊人能够与痛苦抗争,并以这种痛苦忧郁的智慧完成其艺术上的天赋。
在真善美这三种价值中,除了审美和艺术之外,我们能靠另两种价值生存吗?
我们不能靠真理来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说起真理,指的就是科学真理。在物质和自然的领域,自然有它的存在价值,但用它来看待人生,就是把它用错了地方。真理好象一个淘气的孩子,总喜欢把许多美的完整的事物拆开来看,拆得支离破碎,拆得乱七八糟,经这一拆,事物原来的完整性和美感便荡然无存了。真理还是个爱挑剔的家伙,对什么都要追根究底,结果把人生的可爱动人之处都破坏殆尽。在科学的眼光扫视之下,鲜花变成了光谱,美味变成了分子,生命变成了基因,美丽的少女也不过是血污之躯,嫦娥起舞的广寒宫变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死寂的沙漠……其实,人作为一种有感情的存在,不能没有一点幻觉,但科学真理却教我们抛弃它,看穿它。如果没有艺术女神的抚慰,我们就会在冷酷的科学真理的重压下无法喘息。这不是自欺欺人,这不是人生的逃避,正是因为看到了人生的真相,才懂得用艺术来平衡的必要。
人生艺术化与其说是一种理想,还不如说是一种必要。人与大自然分离之后,孤独地面对不可知的命运的摆布,他已不满足于靠本能来生活,他的自我意识强烈地需要为自己的存在寻找解释,寻找意义,这样一来就有了各种各样的人生观,而将这些人生观归结起来,不外是三种。一种是印度式的出世的人生观,一种是罗马的极端世俗化的人生观,再就是古希腊人的艺术的人生观或审美的人生观。出世或玩世都是对生命的自暴自弃、自我否定。只有艺术人生才是生命的张扬,人性的复归。
那么,我们可以靠善来生活吗?我们可以靠一般人所说的道德伦理来生活吗?
在一般人的观念中,道德伦理往往把美和艺术当作人生的一种幻象,可一切生命都是建立在形象、艺术、幻觉、误解的基础之上的。如果我们没有梦,没有幻想,没有游戏,那么我们的人生就是不可思议的。而且,这种道德伦理对于意志不怎么强的人来说,并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现在的社会机制,使利己主义的竞争越来越强化。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中,能领受到他人的善意,那是一种恩惠,那是一种幸运,而却不是一种必然。而只有美和艺术,才是无论什么人都能为之感动并能充分地体验到的。
真、善、美、正义,这都是人类作为理想而追求的价值,它们相互间又各有自己的领地,有各自独立的价值,但这些价值是否有高下之分呢?
日本有位叫今道友信的著名美学家,将这些基本价值划分了不同的层次,从而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美和艺术是人生最高的价值。
为了适合自己的生活,人类创造了与其他动物不同的住所。这仅是在适应不适应生命这个层次的价值实现。因而,这和蛇不满足于熊洞,为了冬眠而寻找窄小的洞穴,以及麻雀能够在小树丫上做巢,鹫鸟却要量体在大树上做巢没有什么根本不同。作为这个层次的价值,它们的关系是可以在数量上测定、标示出来的。
但是,人们毕竟不仅仅满足于适合自己的生命这一点。他们在自己的住所里又铺上了柔软的被褥。这是愉快不愉快这一心理层次所寻求的价值实现。尽管这个价值处于这一层次,但它也与猫不爱吃木松鱼而挑食活鱼没有什么不同。但这与适应不适应层次的价值不同,是不能用尺度测定的。这是只能用个人差别或种类倾向等来解决的自然问题。
然而,世界仅到愉快不愉快就是尽头了吗?如果下雨天,为了避免自己的不愉快,为了不淋湿自己而偷别人的雨伞,这会怎么样呢?人们往往会产生这种愉快是不正当的,或是正当的等所谓正义概念。这样,人们就是在追求法律世界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