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出人生梦的情致,——金大中就是一个范例。在所有的政客里,他是让我们感动的少数几个中的一个。当一个人把自己面对死亡的困境都当作审美对象时,还有什么能让他屈服?金大中深刻领悟了酒神的精神。他的一生所遭遇的苦难真是让人感慨万千。他五次面临死亡,五次侥幸逃脱。被绑架到海上的临死时刻,他“拉住上帝的衣襟,乞求上帝拯救”。他,冥冥之中他感知了上帝的光芒,死亡都变得轻盈起来。
我们时代的病与痛,是文明的病与痛。
我们要从病痛中得到拯救和解脱,还要求助于历史和与它相伴随的文明。
历史往往喜欢圆形的几何图,从圆周上的某一点出发,沿着固定的轨迹兜一个大圈子,又转回出发时的那个点,点还是那个点,但空间位置已悄悄发生了变化,这个点上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层次。
一个人也是这样,从儿童时代到垂垂暮年,经历了儿童时代游戏人生的艺术时代,再到长大成人后的理性人生,到了古稀之年,达到了“从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更高层次的艺术时代。
我们的社会也在复制着个体生命的历史循环,从远古时期充满了神话意境的原始艺术时代,又经历了中世纪漫长的神学时代,再跨越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的政治时代,现在已经进入了全球化的经济时代。而在经济时代暴露出的种种矛盾,要求我们改变我们的文明模式,改变我们的生存方式,创造一种崭新的文明。
中国古代伟大的哲学家老子早在两千多年前就预言人类终将“复归于婴儿”。
“复归于婴儿”,对一个人来说,就是复归于儿童时的天真无邪。人类的天性在儿童身上保留得最为完整。你看一个没有受到污染的孩子,他追求快乐和幸福的能力远比成人胜过十倍百倍。他以审美的态度看待一切,他以游戏的心情面对一切,他有一颗活泼自然的喜乐的心。他期盼着每一个日子就像期盼过节一样,他渴望每一次日出就像渴望看一出新的戏剧一样。他怀着一颗永不厌倦的童心,永不满足的好奇心,体验着、探索着、追求着、盼望着……
“复归于婴儿”,对人类来说,就是复归于人类的童年时代。那时,我们生活在神话王国中,我们给我们周围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赋予美丽的名字,用神话给它们赋予了生命和生机。我们把审美看得至高无上,我们把人类的爱看得至高无上,我们把精神生活看得至高无上。我们能够用我们的身体、用我们的感官去感受真实的世界。我们脚踏实在的大地,仰望高远的天空,把我们思想和情感的光芒投向无限的宇宙,开拓着我们丰富而充满幻想和神奇的生活。
不同的是,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的意识和精神也长大了。我们能够比儿童或远古人类更加自觉地实践我们的人生,更加自如地把握我们的人生。
“复归于婴儿”,其实是复归于一种文明,复归于我国的“礼乐”传统,复归于古希腊的艺术精神。
我把这种文明昭示的生活方式叫做艺术人生。
现在,就让我们站在历史的高地上,来俯瞰一下艺术人生的无限风光。
别无选择的拯救之道
艺术人生,当然是浪漫的,但与其说我们选择艺术人生是我们对浪漫的主动追求,还不如说是现实对我们的驱迫。
正像前一章中已经具体展示的那样,现代文明已经把我们推到了悬崖峭壁之上。
这是危言耸听吗?不然,因为连我们立足的大地都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在我们表面的灯红酒绿背后,一场灾难正在悄悄孕育着。
我们的文明不是把自然看作生养我们的母亲,而是看做我们征服的对象;我们的文明放纵我们贪婪的占有欲,使我们把我们生存的家园破坏得千疮百孔。
咸海,仅仅在十几年前还是世界第四大内陆海,可以和北美四大湖中最大的一个媲美。可是,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却是正在消失的海,海岸线向后退去,露出来的是赤裸裸的沙源。附近的小城还保持着做鱼罐头的传统,但鱼却是从千里之外的西伯利亚用火车运来的。
它的水哪里去了?原来是被设计得很糟的灌溉计划用掉了,人们要在沙漠上种植棉花,那是一种很能赚钱的经济作物。
大气的变化随着上世纪的工业革命发生而在此后不断加速。工业意味着烧煤,后来则是烧石油,越烧越多,这使大气中二氧化碳的含量迅速上升,这种物质把大气里的热量留住,慢慢使全球变暖。在北极,人们看到凛冽的风扫过白皑皑的雪原,天地之间是隆起的冰丘。然而,就在这里,二氧化碳的含量急剧升高,北极的冰帽在短短10年内就降低了2%。科学家预测,由于极地的冰帽在调节地球气候方面作用极大,冰帽变薄会给人类带来灭顶之灾。
在巴西的赤道地带,持续不断的黑烟像乌云一样在天空滚过,无边无际的亚马逊雨林正在受到威胁。人们烧掉成公顷的雨林,以便开辟快速牧场,为快速食品工业提供牛肉。如今,每年砍掉的雨林比美国一个州还要多。亚马逊雨林每一平方英里的鸟类种属比整个北美鸟类种属加起来还要多。这意味着我们正在灭绝成千上万种歌声,而我们以后再也听不到这些歌声了。
60多年前,由于一种商业用途,人类开始向空气中释放多余的氯。现在全世界的天空中到处充斥着它。它象酸一样在南极上空保护地球的臭氧层上烧开一个洞,使整个地球上的臭氧层损耗。臭氧层变薄,就会有过多的紫外线到达地球表面以及地面上所有的生物,从而危害这些生物的健康。自从发现臭氧洞以来,它差不多每年都在变深,现在所占总面积超过美国本土总面积的3倍。我们现在不得不告诉我们的孩子不要抬头仰望天空,并且在烈日当空时呆在家里。
在我们中国,近年来灾害频发,大洪水、沙尘暴、干旱、蝗虫……这一切都和人为的生态破坏息息相关。最叫人揪心的是黄河的断流!黄河,孕育了整个中华民族,而今天却要断送在我们手中!有一则广告说:“人类的最后一滴水,就是自己的眼泪。”这并不是夸张。
我们贪婪地追逐财富,贪婪地向地球母亲掠夺,已经开始遭到地球的严厉报复。有的科学家说,如果让中国人都能达到美国那种消费水平,至少还需要50个地球。显然,如果我们不回头,如果我们不寻求一种新的文明,等待我们的将是地球的末日,也是人类的末日。
现代人贪婪地追逐物质财富,不但给我们的生存环境带来巨大的破坏,而且也在扼杀着我们的生命活力,戕害着我们的精神生活,导致生命本能的衰退化和精神生活的鄙俗化。
在人类社会的转折关头,总有些先知在人们沉睡的时候喊出惊世骇俗的声音,对于现代文明的症结,尼采在19世纪已经作出了自己的判决。
“真的,我的朋友,我漫步在人中间,如同漫步在人的碎片和断肢中间!……我的目光从今天望到过去,发现比比皆是:碎片、断肢和可怕的偶然——可是没有人。”
尼采是在说梦话吗?不!在这个机械统治的时代,我们难道不是一个个碎片吗?
我们也许是一个优秀的工作者,也许是一个劳动模范,我们尽职尽责,但我们投入了多少激情?我们知道这件工作的意义吗?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一架服从命令的机器。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的劳动会带来什么后果。一个核工程师自以为自己是一个敬业的公民,然而,他制造的核武器却用来杀人。一个伐木工自以为自己在为社会奉献,岂知他在破坏我们共同的生存环境!而无数的人只是把工作当作养家糊口的一种手段,他们在工作中根本就得不到任何乐趣,工作对他来说完全是一种苦役。他是微不足道的,就像大机器上一颗小小的螺丝钉,就像社会垃圾堆里的一个碎片。
尼采把现代化大机器生产和强迫分工的现代化组织称为“工厂奴隶制度”。尼采对工人说:难道提高工资,减少贫困程度,就能废除你们的无个性的奴隶地位吗?他认为,只要机器工业的格局不变,工厂奴隶制度的实质就不会发生变化。
其实,岂止是在工作上,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都是可怜的碎片。
在处世上,我们也必须把自己切割成一堆碎片。在上司面前,我们要装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在同事面前,我们要装出一副随和的样子;在客户面前,我们又要装出自信的样子;在老婆面前,我们要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在孩子面前,我们要装出一副权威的样子;在一切可以管我们的官僚面前,我们又的摆出一副孙子的样子。
到了最后,究竟我们是什么样子,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了。
一切的症结在于,我们的文明一味向外逐求,一味追求物质的占有和享受,因而牺牲了作为人的最宝贵的东西:内在的精神价值。
在现代化创造的高楼大厦和壮观的工厂背后,尼采却看到了一片精神的荒原。他把现代人的“进步”定义为“现代衰弱症”:伦理压制本能,科学理性削弱本能,教育的基本职能是麻痹本能,艺术由强者的节庆沦落为弱者的麻醉。
财富和赚钱成了我们这个市场社会唯一被认为有价值的活动。为了财富,人们像工蜂一样拼命奔忙着,像发了疯一样勤劳。尼采把这个时代形容为“一切时代最勤劳的时代”,但人们只知道赚钱,却不知道拿这么多钱怎么花,于是他们又开始疯狂地消费,消费到这时已经脱离了人真实的需要,成为一种新的“例行公事”,而不是一种真实的享受。
现代人盲目地追求财富,却失去了机体的健康,弱化了生命的本能,沦落为文明的碎片。没有了健康美好的机体,失去了人格的完整,我们又如何享受堆积如山的财富呢?更加惨痛的代价是精神的萎缩。没有目标、没有生机的机械性的忙碌,使人处在无休止的疲劳之中。到处是虚伪和欺诈,到处是阴谋和陷阱,人与人之间不再有温馨的交往,人的优美的风度和高尚的礼仪被庸俗的机械的“公关”所代替,人独有的情趣让位于虚伪的应酬之词,人在独处时也不再能够进入自己的天地。在我们衣冠楚楚的文雅的外表掩盖下,是我们被掏空了的心和压扁了的精神。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成了文明的野蛮人。
在尼采看来,现代社会把过多的人力和人才都浪费在了繁忙的经济活动和庞大的政治机器上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有用之才应该献身于文化,被现代人尊为神圣的经济和政治不过是制造财富和分配财富的工场,那只是“小头小脑们的工作范围”,为了不让它和文化争夺人才,还不如让这些机器锈掉。“一个人把自己花费在权力、大政治、经济、世界贸易、议会、军事利益上,向这些方面付出了理解、认真、意志、自我超越的能量,那么在其它方面就必有短缺。”尼采把文化放在一个很高的地位,因为人的本质正在于文化,文化是人精神播种、开花、结果的园地,是人的心灵的展现,是人性实现的场所。在现代商业社会中,文化也失去了它关注人的精神的本质,而堕落为一种消费性的“文化工业”。市场成了人的精神的主宰,“没有市场上的喊叫和嘶嘎声,如今便没有天才。——这对于思想家当然是一个坏时代。”
现代人的精神痛苦,都是来源于这两种割裂:人与自然的割裂及精神与肉体的割裂。为了逃避这种痛苦,人们寻找各种解脱的办法。有的人去拼命工作,让工作的劳累使他忘掉精神的空虚。有的人吸毒,陶醉在“想啥来啥”的幻境之中。其实二者很有些共同之处,它们都源于逃避精神痛苦的强烈而持续的需要。
认识到这一点,就不难理解现代人的消费狂热。这种消费狂热实际上表现出我们的文明对消耗地球上了瘾。正如毒品能使人暂时体验到一时的兴奋一样,我们对自然的每一次征服,我们对财富的每一次获得,我们奢侈的消费,总能给我们带来突然的欣喜。但这种狂喜是稍纵即逝的,当毒品的效力过后,我们只能感受到加倍的痛苦和孤独。吸毒者的毒瘾越来越大,他只有靠不断增加毒品剂量才能保持同等的兴奋度。同样,我们需要不断提高消费水平,才能保持同样的满足感。所以我们总是把幸福的生活寄托在生产力的不断进步和消费水平的不断提高上。
但是,吸毒者在追求片刻的麻醉和满足中,毒品正在一点点地破坏着他整个机体的健康,直到有一天,再大量的毒品也无法解脱他的痛苦,他的身体和精神都被毒品吞噬了。同样,如果人类不改变现在这种大量生产、大量消费的生存方式,我们也迟早会被我们的毒瘾所吞噬。
如何解决这种危机?自然有各种各样的说法。西方就有一个叫做“深层生态主义者”的团体,他们把人类看作一种全球癌症,在城市中恶性转移,为了自己的营养疯狂掠夺地球。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地球是个大型生物,人类文明就是地球肌体上滋生的艾滋病毒,不断摧毁着地球的防疫能力。全球变暖就是地球遭到病毒侵害而调动自己的能量拼命反击造成的,就像人感染了病毒要发烧一样。按照这种观点,解决危机的唯一药方就是从地球上消灭人。
任何哲学都应该是求生的,而不应该是找死的,自杀不是出路,所以,我们必须寻求另外的办法。
实际上,西方人对现代文明的不满和对新的文明的寻找并非从今日始。早在20世纪初叶,西方社会就蔓延着一种对现代生活的厌倦感和无聊感,于是许多人对所谓“进步”和“发展”的观念表示怀疑,开始把探寻的目光移向遥远的过去。面对现代生活的复杂、繁琐和虚伪,他们渴望按照一种简朴、单纯、自然的原则重塑生活。莫尔在他临终之际,喊出了这样的呼声:“如果我能回到母亲的子宫,那就太棒了。”
这样的声音,是在人们对现代文明的许多承诺失望之后发出的。现代文明的科学和理性曾经是那样使他们惊喜过、激动过!多少人都对它抱过那么虔诚的信念和希望,希望它把人类带到一个自由、幸福、充满人性的美丽的新世界。
但是,人们对现代文明的幻想很快就被残酷的现实击碎了。随着现代文明的每一次进步和突破,它就仿佛不断给“人性”树敌。机器的发明本来应该给人更多的闲暇,结果人却变得更加忙碌、更加劳累;现代交通和通讯工具的运用本来应该使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结果却使人们之间更加孤独和隔膜;科学技术的发展本来应该造福于人,但它却被用来制造足以毁灭全人类的核武器。人类的每一项发明、发现和创造,似乎都在成心与自己过不去。现代人总是自设罗网,自设陷阱,掉在里面难以脱身,感到恐惧不安。他们多么需要呼吸到新鲜和自由的空气呵!
于是,一种极端的但却压倒多数的看法出现了:人性本身是善良的,人的许多高贵品质是因为有了文明才遭到破坏。
于是,一些极端的人便开始行动,走向荒野、走向自然。
艺术家往往是对时代最敏感反应最迅速的一群人。他们中的一些先锋者,捷足先登,成为新生活的勇敢的探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