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觉得在中国太缺乏一种大言不惭、自负自傲的气魄,每个人都在温柔敦厚的教诲里造成一副同样谦卑的面孔,而他总是以自己的特立独行而惊世骇俗,他在他的书的扉页上写下了这样几行字:
“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嘴巴上骂我吹牛的人,心里都为我供了牌位。”
艺术品和工艺品看上去仿佛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候,工艺品似乎比艺术品更精美。
但它们的价值则有天壤之别。
艺术品是独一无二的,工艺品则是可以批量生产、无限复制的。
是的,凡高的画、毕加索的画也是可以仿制、复制的,但那些仿制品、复制品即使再逼近原作,也毕竟是没有生命的。
只有在大师的原作中,那每一种色彩都像跳动的火焰,那每一个线条都像激情的鞭子,那是大师们在艺术灵感闪现的一瞬间捕捉到的永恒。即使大师临摹自己的画,因为灵感的飞逝,他也很难找回原作那种独一无二的精神和感觉了。
造物主在创造人类的时候,遵循的就是这样的艺术原则:赋予每一个生命以其不可替代的独特性。
当我们观察人类时,不能不为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所惊叹!正像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在我们这个有50多亿居民的地球村里,你很难找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所以我们把指纹当作最可靠的信诺,因为那是独一无二的。
这个世界上最值得珍视的就是这种独特性、个体性!个性鲜明的人最富有吸引力,恋爱中的男女绝不愿意看到有人跟心上人完全一样,父母也不愿养育两个举止外貌酷似的小孩,好医生一定关心病人的特殊问题,好老师一定会尽快记住班上每一个孩子的特征。
但在我们这个科学理性日益膨胀的现代世界,我们却面临这样一种危险:为了科学的要求,我们的个体性、独特性被限定和消灭,我们被社会机器克隆成一个腔调、一副面孔的人,从而丧失我们的自我,使我们从艺术品堕落为工艺品。
艺术人生就是要在这个无明的世界,帮助人们点亮自我的灯塔,保护我们这种独特性,保护我们与世界多样化中的和谐和美。
对世界说:我很了不起
在现代社会,“我”好像越来越渺小、微不足道,以至于人在许多时候,仅仅是一个号码,一个阿拉伯数字。
监狱里,要给犯人编号;
学校里,要给学生编号;
运动场上,我们要给运动员编号……
我们常常感到,世界多一个我少一个我,都不会受到影响,太阳照常升起,地球依旧转动,星星依然闪烁……
然而,世界不正是由这无数渺小的个体组成的吗?没有我们的渺小,又何来世界的伟大!
所以我们要对世界说:我很了不起!
我不是一粒尘土,虽然我来自这片土地,但我自从吃了伊甸园里的智慧果之后,我就与万物分离,我已突破了平等的分界线,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而存在。正像泰戈尔所说的:“我就是‘我’,‘我’是无双的。宇宙的全部重量不能压倒我的这种个性,尽管有万物的巨大万有引力,我仍然保持我的个性。这种个性在外观上是渺小的,而在实际上是伟大的,因为它坚持抵制使它自己丧失特性,并使它与尘土等同的力量。”
我被逐出了伊甸园,仅仅因为偷尝了那颗禁果!在那个乐园里,我像胎儿一样沉睡在自然母亲安适的腹中。
我不幸,但我又万幸。从此我意识到了“自我”的存在,不管这种存在是欢乐和痛苦,我毕竟有了真正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我相信,这是造物主的意志。造物主把“自我”交还给我们,正体现了她艺术家的秉性,她要求我们完成我们自己,像艺术大师完成他们的杰作一样。
“自我”是在大自然无边的原野上绽开的最美丽的花朵,因为它蕴涵和体现了创造的欢乐。如果我们丢弃了“自我”,破坏了我们的个性,那么,尽管没有失去任何物质,没有破坏一个原子,但是体现在其中的创造的欢乐却失去了。我们也许会因为舍弃我们的个性迎合世俗而获得某种安全感,但我们却回到了胎儿的沉睡状态。
我们赤条条地来到这个世界,又赤条条地离开这个世界,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财产,惟有我们的个性,我们的“自我”。如果我们被剥夺了这种个性,我们将一贫如洗。
正像躺在母腹中的胎儿永远不会看到母亲一样,没有“自我”的人永远不会看到真实的宇宙。因此,失去它,也是整个世界的损失。
完整地保持我们的个性,是我们内心深处最强烈的愿望。自我的丧失使我们成为完全的破产者,自我的分裂则让我们走向疯狂。只有个性的完整与和谐,才会给我们带来生命的快乐。
古希腊传说中,有一头怪物叫斯芬克斯,美女头,狮身双翼,伏于路边悬石上。她向来往的人询问智慧女神缪斯所授的隐谜,假使过路人猜不中她的谜底,那么等待着他的将是被撕成碎片。她问道:是什么东西能在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在一切生物中唯有此物用不同数目的腿走路,而且腿最多时,正是速度力量最小时。斯芬克斯认为这是一个人类永难回答的谜。然而远道而来的俄狄浦斯毫不迟疑地道出谜底:看一看人自身吧!人在生命的早晨,力量最弱,他得用两手辅助两腿爬行,因而速度最慢,临在迟暮之年,他又需要扶持,于是有了拐杖这第三条腿;只有在生命最壮年时,才用两条腿走路。斯芬克斯之谜,不知让多少人苦思而不得其解,不知吞噬了多少人的生命。然而它也给我们人类上了最生动的一课,它给我们一种永恒的警示:丧失了自我,你的生命就会被毁掉!
一株郁郁葱葱的大树,固然是伟大的,一片小小的绿叶,难道就无足轻重吗?
我们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在我们诞生的时刻,两组生命基因的结合,本身就充满了偶然性,我们是亿万个生命基因中的幸运者、优胜者。
一位小说家这样设想:如果是另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女人,就决不会有今天的我;
如果是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只不过换了个日子,那也不会有今天的我;
即使是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在这一个时辰,由于一片小小落叶和清脆鸟声的打搅,依然可能不会有如此的我……
对于我们的父母,我们永远是不可重复的孤本。无论他们有多少儿女,我们都是独特的一个。
假如我不存在了,他们就空留一份慈爱,在风中珠丝般无法附丽地飘荡。
假如我生了病,他们的心就会皱缩成石块,无数次向上苍祈祷我的康复,甚至愿灾痛以10倍的烈度降临于他们自身,以换取我的平安。
我的每一滴成功,都如同经过放大镜,进入他们的瞳孔,摄入他们心底。
假如我们先他们而去,他们的白发会从日出垂到日暮,他们的泪水会使太平洋为之涨潮。
我们的记忆,同自己的伴侣紧紧缠绕在一处,像两种混淆于一碟的颜色,已无法分开。你原先是黄,我原先是蓝,我们共同的颜色是绿,绿得生机勃勃,绿得苍翠欲滴。失去了妻子的男人,胸口就缺少了生死攸关的肋骨,心房裸露着,随着每一阵轻风滴血。失去了丈夫的女人,就是齐斩斩折断的琴弦,每一根都在雨夜长久地自鸣……
俯对我们的孩童,我们是至高至尊的唯一。我们是他们最初的宇宙,我们是深不可测的海洋。假如我们隐去,孩子就永失淳厚无双的血缘之爱,天倾东南,地陷西北,万劫不复。盘子破裂可以粘起,童年碎了,永不复原。伤口流血了,没有母亲的手为他包扎。面临抉择,没有父亲的智慧为他谋略……
与朋友相处,多年的相知,使我们仅凭一个微蹙的眉尖,一次睫毛的抖动,就可以明了对方的心情。假如我不在了,就像计算机丢了一份不曾复制的文件,记忆库里留下了不可填补的黑洞。夜深人静时,手指在掀了几个电话键码后,骤然停住,那一串数字再也用不着默诵了。逢年过节时,写下一沓沓的贺卡。轮到我的地址时,只有闭上眼睛……许久之后,将一张没有地址只有姓名的贺卡填好,在无人的风口将它焚化。
我对于我的工作我的事业,是不可或缺的主宰。我的独出新裁的创意,像鸽群一样在天空翱翔,只有我才捉得住它们的羽毛。我的设想像珍珠一样散落在海滩上,等待着我把它用金线拴起。我的意志向前延伸,直到地平线消失的地方……
没有人能替代我,就像我不能替代别人。
正是因为这种不可替代性,我们的艺术人生才有了可能。
然而,“自我”并不等同于我们的身体,我们的外表甚至我们的举止言谈,自我是我们内心最深层次的潜能,是我们人性中最真实的呼唤和渴求。明代的启蒙思想家李贽所说的“童心”、“真心”,实际上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自我。李贽在《续焚书》一书中指出:“童心者,真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看来,不仅商品有假冒伪劣,人也有假冒伪劣,丧失了童心、丧失了真心、丧失了自我的人难道不是“假冒伪劣”人吗?
你敢说你不是“假冒伪劣”人吗?
让我们回到安徒生的童话中,所有的人都在称赞皇帝的新衣,你敢像那个天真未凿的孩子一样大声地喊出“皇帝其实并没有穿衣服呀”——你敢吗?
我敢说,没有多少人敢作肯定的回答。
由此可知,在文明时代,尤其是我们这个机械复制时代,保持自我是多么不容易!这是一种持续的奋斗和痛苦。
如果说,在安徒生的那篇童话中,有人是怯于权势而不敢说出真理,但我想,更多的人是在怀疑自己的眼睛,怀疑自己的智性。既然大家都在为皇帝的新衣叫好,那么肯定是我的眼睛有问题。
在我们这个时代,许许多多的人就是这样思考的。他们把幻想当作真实,把符号当作实体,把大包装当作内容,把语言当作思想……
现在很少有人再安于做老老实实的人了,他们把头衔看得比做事更重要,我在一家晚报上看到一则讣告,此公没有什么官衔,但发讣告的人还是在括号里写在“副科级待遇”,这大概是对死者的一种安慰吧。其实,在这方面我更欣赏美国人的态度,在他们的墓碑上,通常只有两行字,一行是出生年月,另一行是服役日期,在他们看来,只有这两件事比较重要。你的出生当然对你是顶重要的,你作为一个公民,为你的国家尽了责,所以你死而无憾。
仔细想想,我们今天有多少汲汲以求的东西都是生活的幻像!为了“赶上时代”,我们盲目地追逐着我们并不喜欢的时尚;为了一纸文凭,我们去学一辈子都不会用上也不会感兴趣的东西;为了保住面子,我们忍受着营养不良去购买豪华的房子和新潮的衣服;为了升官,我们习惯了说谎和献媚……更可悲的是,我们常常把这个虚假的我当作真实的“自我”。
于是我们就走入了这样一个怪圈:我们讲究效率,匆匆忙忙,可是我们却很难找到真正的生活。
在我们生活中常会遇到这样的人,他们被社会看作成功人士强者,而他们自己一旦得到了这样的称誉,就把它看得比生命还要宝贵,就要为维护它而牺牲掉自己真实的生活,就像童话中那个被老巫婆套上了红舞鞋的姑娘,惟有不停地跳舞。他们不断地去“成就”这样那样的事,可他们却并没有什么成就感。他们永远承受着沉重的心理压力,没有时间与亲人共享天伦之乐,没有时间与朋友作心灵的沟通,他们只是用一个一个的任务来麻醉自己。所以,当有一天报纸上突然出现他们自杀或精神崩溃的消息时,你不必为此震惊。
所以说,我们如果要保持真实的自我,首先要消除我们生活中的种种幻像,消除种种人为的做作,摆脱他人和社会习俗加在我们心上的桎梏。
在生活中,妨碍我们发现自我的因素很多,让我们一一跨越它们。
让我们远离时尚。当成千上万的人去追求一种东西时,你尽管像观看一幕闹剧一样去袖手旁观。一件时髦的衣服很快就会被扔进大甩卖的地摊上,一种时尚的娱乐很快就会消声匿迹,它满足的不是你真实的需要,而是你的虚荣心;它不会提高你的生活质量,而只能败坏你生活的真味。让我们记住梭罗的话:“我走进了树林中,因为我希望慎重地生活。只去面对生命中最重要的,尽可能不去学那些泛泛一般的,在我临死时,不会发觉我根本就不曾生活过。”
让我们为自己“减压”。你总觉得你有一大笔债要还,因为你总是按照别人的期望来生活。你的领导或老板委你以重任,你要拚命去做,以讨得他们喜欢;你的妻子、父母或儿女希望你挣更多的钱,供他们买高档消费品、豪华住宅,上一流的学校……你却没有时间去想想自己有什么愿望,你真正想干什么。其实,你没有那么多“必须”和“应该”,你忙碌不休,为之殚精竭虑的工作也并没有什么紧要,你也永远不能满足所有人对你的要求和期望,如果你把标准降低一些,如果你把那些压力看轻一点,如果你只去做你能做好的事情,你喜欢做的事情,那么你的那些“压力”也就烟消云散了。心理压力不存在了,你就能够看清什么是对你最重要的,决不能放弃的,至于其他就可以少花一点时间和精力。摆脱这些压力之后,你的心理空间释放出来了,你就可以以更博大的心胸去尽情地拥抱真实的生活,自由地运用许多新的方式去体验和发现生活中的美。同时,你有了时间去思想,给你的灵魂以滋养,使你的精神世界变得更丰富。
让我们抛开覆在我们身上的“龟壳”。财富、名誉、文凭、职称、出身、资历、家庭背景,这些劳什子一旦主宰了你,你就会变得谨小慎微、缩手缩脚,你就会强迫自己做符合你身份的事情,你就会按社会和他人规定的角色要求去表演。那么,你在生活中将永远是一个演员,是一个别人的替身,你一生注定要过“二手”的日子,丧失自己的个性,丧失自己的个体,丧失自己的体验,像蜗牛一样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