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缪是那种参透人生而又热爱人生的人。他看到世界的“荒谬”:就像西西弗推巨石一样,人类的行为突然间会变得那么陌生,那么难以理喻。一方面,人看到了这毫无意义、杂乱无章的世界;另一方面,人自身又深含着对幸福与理性的希望。这二者的矛盾永远难以消除,我们面对的注定是悲剧的人生。
既然这个世界是如此荒谬而缺乏意义,人还有什么理由生存在这个世界上?自杀难道不是解脱的唯一途径吗?
加缪对这个根本的人生问题作出了这样有力的回答:要对生活说“是”,要对未来说“不”!
在加缪看来,西西弗是幸福的:
“西西弗无声的全部快乐就在于此。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他的岩石是他的事情。同样,当荒谬的人深思他的痛苦时,他就使一切偶像哑然失声。在这突然重又沉默的世界中,大地升起千万个美妙细小的声音。无意识的、秘密的召唤,一切面貌提出的要求,这些都是胜利必不可少的对立面和应付的代价。不存在无影阴的太阳,而且必须认识黑夜。荒谬的人说‘是’,但他的努力永不停息。如果有一种个人的命运,就不会有更高的命运,或至少可以说,只有一种被人看作是宿命的和应受到蔑视的命运。此外,荒谬的人知道,他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在这微妙的时刻,人回归到自己的生活之中,西西弗回身走向巨石,他静观这一系列没有关联而又变成他自己命运的行动,他的命运是他自己创造的,是在他的记忆的注视下聚合而又马上会被他的死亡固定的命运。……西西弗永远行进。而巨石仍在滚动着。
“我把西西弗留在山脚下!我们总是看到他身上的重负。而西西弗告诉我们,最高的虔诚是否认诸神并且搬掉石头。他也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这个从此没有主宰的世界对他来讲既不是荒漠,也不是沃土。这块巨石上的每一颗粒,这黑黝黝的高山上的每一颗矿砂惟有对西西弗才形成一个世界。他爬上山顶所要进行的斗争本身就足以使一个人心里感到充实。应该认为,西西弗是幸福的。”
西西弗是幸福的,因为西西弗每次推动巨石爬坡都是在实现他的充满激情的生命,他在认同他的命运的同时竭尽全力去穷尽它。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一种命运是惩罚。
加缪在西西弗身上看到了这个荒谬世界的希望。人完全没有必要去消除荒谬,关键是要活着,是要带着这种破裂去生活。人如果把希望寄予未来,总免不了要失望。所以加缪提出了荒谬的人的生活准则:穷尽现在——承受命运给我们的一切,全身心地穷尽它、占有它。对生活说“是”,这实际上就是一种反抗,就是在赋予这个荒谬世界以意义。自杀是错误的,它想消除荒谬,但荒谬却永远不会被消除。所以,人应该热情地拥抱生活,穷尽生活。加缪告诉人们,不要为了某种目的而生活,不要去寻求生活的意义,那样将给自己树起生活的栅栏,把你的生活变为一种手段,从而断送你真实的生活。没有什么明天,没有什么永恒,要义无反顾地生活。
我们长期以来习惯了目的论的思维方式,所以我们总是生活在希望中。我们总是在自我安慰:虽然我们一直在受苦,但事情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做这件工作觉得苦恼,再换一种工作就会快乐。和这个女人结婚是遭罪,离婚再续即会幸福。做平民百姓乏味无聊,有权有势以后就会充实起来。所以,我们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我们总是逃不脱“围城”的悖论:城里的人想冲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所有的人都在焦虑和失望中苦熬。希望总是以失望告终,美好的憧憬总是像肥皂泡一样幻灭。于是人们接连不断地发出这样泣血的呼喊:“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
海明威笔下的圣地亚哥和被加缪重新发现的西西弗给我们众多盲目地寻求人生意义的人们以重重的一掌,使我们从昏睡中清醒过来。他们两位以自己无声的行动昭示我们,莫再自欺欺人了,抛弃你们那些虚无的目的,回到过程中来吧!那里才是我们原始的天空,我们真正的家。
把人生意义的确认从目的转向过程,这是自我的伟大的飞跃,伟大的超越。
唯有实现这个超越,我们才能最终走出自杀的阴影,走出绝望的死胡同。
作家史铁生有一篇叫《好运设计》的文章,描述了他实现这一超越的过程。
史铁生在幻想中给自己进行“好运设计”。他想,倘有来世,他只盼下辈子能够谨慎投胎,有健壮优美如卡尔·刘易斯一般的身材和体质,有潇洒漂亮如周恩来一般的相貌和风度,有聪明智慧如爱因斯坦般的大脑。接下来是选择出生地,他的选择是一个介于穷乡僻壤和名门贵府的中间位置,生在一个普通知识份子的家庭,从小受到文化的熏陶,而又能给他一定的自由,使他能够在儿时尽情地淘气,而在上中学后才华横溢、爱好多样,音乐、美术无所不精,运动场上样样洒脱。到了恋爱季节,他正就读一所名牌大学,他才貌双全、英俊潇洒,追求他的姑娘成群结对,而他在众多的姝丽中,终于看上一位纯情少女,经过一番小有曲折的追求,他终于如愿以偿……
这真是天随人意、幸福无边……但史铁生这时有了点小小的疑惑:你能在一场如此顺利和圆满的情爱中饱尝幸福吗?没有挫折、没有坎坷,当成功到来时你还会有感慨万端的喜悦吗?这种圆满会不会限制你的想像,冲淡你的激情,从而使你在以后的岁月中遵守一套机械的规律?于是史铁生想到,没有痛苦和磨难你就不能强烈地感受到幸福,而只是舒适和平庸。所以,史铁生开始调整他的“设计”——给他加设一点小小的困难,不太大的坎坷和挫折,甚至是一些必要的痛苦和磨难,以保证他的幸福不致贬值。
史铁生便在幻想中让他未来的岳父母出来干预他们的恋爱,但这时问题又来了,按照已有的设计,他简直完美得无懈可击,以致于那两位老人找不到干预的理由。这样只得对原来的设计做一点修改,他不能再做一个完人,至少有一个弱点,甚至一种很要紧的缺欠,最后他终于历尽艰辛大功告成让老人承认了他这个女婿。
但给他设计点什么样的缺欠比较适合呢?
笨和丑都是无法克服的,绝对的无知是白痴,相对的无知又谈不上是缺乏。那么再退一步,木讷一点,古板一点,但又有了疑问:这样的人还会为了爱而痛苦而幸福吗?那么狡猾一点可以吗?但存心算计别人的人恐怕大半没有好下场,也不会懂得真正的爱,也不会有真正的才华和魅力。要不有一点病?深受残疾之苦的史铁生马上否定了这个念头,下辈子万万不能再有病了,否则“好运设计”又有什么必要?那么得一场使日后幸福升值的大病,而这病后来好了,苦尽甘来怎么样?但史铁生正要将这一条写进“好运设计”中时,又出现了新的问题:苦尽甘来又怎样呢?以后的日子怎样设计呢?这样下去是不是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原来的老问题上?那么就设计新的距离,设计不间断的期盼和追求,不过这样依然难以摆脱痛苦。看来,在这项设计中不要痛苦已不可能,现在只剩下一条路:使痛苦尽量小些,小到能够不断把它消灭,这样他就能利用小小的痛苦换来不断的幸福感。
新的疑惑又在折磨着我们的史铁生:你见没见过永远的胜利者?这是不是可能的?权且把他设计成永远的胜利者,那么最终他还是摆不脱死亡,命运在最后跟他算总帐了,它以一个无可逃避的困境勾消了他的一切胜利,以不容质疑的判决报复了他的一切好运,最终没使他幸福反而使他走向最后的绝望。这时或许可以自我安慰:你的胜利会造福后人,为后人铺平道路。但这路要铺到哪里?如果说要铺到所有人都幸福得没了痛苦的地方,那么他们不是又将面对无聊了吗?他们临终前还能以“为后人铺路”而自豪吗?如果说终于不能使所有的人都幸福都没了痛苦,这不就成了一场骗局了吗?如果再深究下去,人类要消亡、地球要毁灭,宇宙要走向热寂,我们的一切奋斗、成功、好运又有什么意义?
当思想濒临绝境时,也就是觉醒的开始。史铁生的“飞跃”和“超越”就在这瞬间来到了:
“过程。对,过程,只剩了过程。对付绝境的办法只剩它了,不信你可以慢慢想一想,什么光荣呀,伟大呀,天才呀,壮烈呀,博学呀,这个呀那个呀,都不行,都不是绝境的对手,只要你最最关心的是目的而不是过程你无论如何都得落入绝境,只要你仍然不从目的转向过程你就别想走出绝境。过程——只剩下它了。事实上你唯一具有的就是过程。一个只想(只想!)使过程精彩的人是无法被剥夺的,因为死神也无法将一个精彩的过程变成不精彩的过程,因为坏运也无法阻挡你去创造一个精彩的过程,相反坏运更利于你去创造精彩的过程。于是绝境溃败了,它必然溃败。你立于目的的绝境却实现着、欣赏着、饱尝着过程的精彩,你便将绝境送上了绝境。梦想使你迷醉,距离就成了欢乐;追求使你充实,失败和成功都是伴奏;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的时候,幸福是享受,痛苦也是享受。现在你说你是一个幸福的人你想你会说得多么自信,现在你对一切神灵鬼怪说谢谢你们给我的好运,你看谁还能说不。
“过程!对,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你能创造这过程的美好与精彩,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你能够镇定而激动地欣赏这过程的美丽与悲壮。但是,除非你看到了目的的虚无你才能进入这审美的境地,除非你看到了这目的的绝望你才能找到这审美的救助。但这虚无和绝望难道不会使你痛苦吗?是的,除非你为此痛苦,除非这痛苦足够大,大得不可消灭不可动摇,除非这样你才能甘心从目的转向过程,从对目的的焦虑转向对过程的关注,除非这样的痛苦与你同在,永远与你同在,你才能够永远欣赏到人类的步伐和舞姿,赞美着生命的呼喊与歌唱,从不屈获得骄傲,从苦难提取幸福,从虚无中创造意义,直到死神和天使一起来接你回去,你依然没有玩够,但你却不惊惶,你知道过程怎么能有个完呢?过程在到处继续,在人间、在天堂、在地狱,过程都是上帝的巧妙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