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素娥无语燕客愁
秦川递到唇边的酒杯一顿,抬眼扫过那兀自颤动不已的竹筷儿,喝酒的心思稍淡,看戏的心活了。
许凌波也看了一眼那支竹筷子,眼眉间忧色愈浓,玉手擒住了腰间配剑的剑柄。待得那书生模样的青年通了姓名,她身子又是一颤,握住剑柄的白嫩手背上那几条青色血管更加显眼了。
女童许念一似也觉察气氛不对,小身子缩在许凌波身后,小手牵着她的衣角,露出半边脸来,黑亮的眼珠子一通乱转,看看这个瞅瞅那个。
燕追云单手撑着桌角一副醉态,另一手拿了桌上折扇,往前迈了两步,微眯着眼来回打量着许凌波和小姑娘,嘴里“啧啧”连声,尽是酒气。
许凌波秀眉一挑,淡淡道:“江湖人传,天鹰老人之徒小天鹰燕追云,不仅尽得乃师衣钵,天鹰擒龙手冠绝江湖,更传承老人仁侠风范,乃江湖后起之秀中首屈一指的佼佼者,颇有当年紫微剑秦川秦大侠风范。”她话至此处稍顿,也学着燕追云“啧啧”几声,眼中讥讽甚浓,“天鹰老人侠名远播,满拟其弟子也是磊落男儿,不想竟是个轻挑无礼之徒,与那市井青皮也无二致。”
燕追云闻言,手指哆嗦着指向许凌波,“你,你,,”不知可是适才多饮了几杯之故,他一张脸颊涨得通红,“你言语百般辱我,我也不与你一妇道人家置气,只是你万不该将我的姓名与那秦川贼子放在一处!”说话声急急凑在一起,显然气怒至极。
隔了几桌,牛肉花生齐备正等好戏开锣的秦川一愣,方才许凌波言语中提及自己时,他稍有感慨地摸了摸粗布包裹的随身长剑,剑名‘紫微’!这会儿又见了燕追云那愤怒神态,就觉惊讶得紧,哪里招惹过这小子?
“你这个坏人,不许你这般大声与我娘亲说话!”许凌波正自奇怪出道未足三年的燕追云能与隐退江湖三年有多的紫微剑秦川有甚交恶时,小姑娘许念一可不依了,肉乎乎的小指头向着燕追云回敬过去。
许凌波忙将身子往前移动几分,遮挡住小姑娘,长剑移到身前,“哼,闲话少说,你既阻我母女二人去路,也是那边的人了,你要怎样,尽早划出个道儿来。”
燕追云见了许凌波架势,也不由冷下脸来,“我燕追云就算青皮无赖,也还不会和一个小姑娘计较。”
“夏侯夫人盗了夏侯世家传承剑谱一路潜逃回江南之事,江湖上人尽皆知了。”燕追云脸带讥笑,“当年江南越女剑不顾南北武林冲突,师徒反目也是执意嫁入燕北豪门夏侯世家,因为此事,南武林可是被北武林耻笑至今。你身后的女娃子都这么大了,才来说什子这边那边,不觉生分了?”
咣呛!
那是长剑出鞘的声音!
许凌波心头那道汩汩流血的伤口,自己平日小心捂着根本不敢触及,如今却被人无情地剜开,那是钻进骨髓里的痛!
她手中长剑出鞘,银牙紧咬,脸色变得惨白,满心的郁苦到了嘴边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贼子休嚼舌头,哪个盗了他夏侯家的剑谱?”
或许只有用剑来说了。
长剑递出,剑身在旋转,冷冽的寒光因为速度奇快,交织成一条条纵横的银线,仿佛雨夜划过的闪电。
“好身手!”燕追云非是等闲,虽出道不算日久,却是江湖名宿调教出来的高徒,一身武艺在江湖中已属拔尖之流。以他的眼界见识自然看得出许凌波这一剑已经有了江湖中一流高手的水准。暗忖“盛名之下着实不虚,许凌波这身武艺倒也对得住越女剑传人的名头,只是这人品……”
长剑划出似雪银芒,连刺周身七八处要穴,性命攸关之际也容不得他多想,手中折扇轻抬,以快打快,连连点在剑尖来处,将浑身遮蔽的毫无破绽。
许凌波的额头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三十六式剑招三百六十种变化使尽了,长剑却连对方的衣角也未曾沾上。
“夏侯夫人小心了。”燕追云手中折扇再次拍击在剑身上,眼看许凌波招式用老,那只白净如玉的手掌探了出去,收回时,手中已经多了一柄剑,许凌波的剑!
天鹰擒龙手!
长剑寒光再现,宛若惊鸿般刺向原主人的眉心!
近了。
眉心前,咫尺处,剑气凝聚。
……三月桃花金风玉露,双剑合璧笑傲江湖,琴箫合鸣心有灵犀,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桃花依旧人面冥冥,清宵寂夜冷枕寒衾……记忆最深处埋藏的却是恩师痛心失望的眼神。
许凌波感觉很累,或许就这样闭上眼睛也不错,不知道九泉之下的恩师会不会原谅我?
念一她还这么小,没了我又该怎么办?
我若就这样死了,岂非让夏侯父子阴谋得逞,从此天下大乱……
许凌波心中的念头转了一个又一个,长剑却迟迟没有到来,她疑惑地睁开了眼睛。
“乖乖不哭了哦~不哭了乖乖哦~哦乖乖哦不哭了……”秦川自出道江湖以来,甚少有事是手中长剑解决不了的。
但今天他又遇到了一件。
许念一被秦川抱在怀里,小姑娘受惊了,哇哇哇哇哭个没完没了,任他怎么哄怎么劝也没用,鼻涕和眼泪混在了一起,将他胸前的衣襟浸湿了一大块。
许凌波看着眼前的陌生男子将痛哭的女儿抱在怀中,神情笨拙而又专注地哄着她,不由一阵愣神,恍惚间想起女儿初生之际,那个人也是这样抱着女儿,哄着她……记忆中那人的模样逐渐模糊,眼前的身影却依然高大清晰。
“等等,我没事!燕追云呢?”许凌波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无碍,心思即刻转移到强敌身上。
很快,她又看到了令她难以置信的一幕。
“乖乖不哭了哦~”
“不哭了乖乖哦~”
“哦乖乖哦不哭了~”
燕追云的脑海中翻来覆去的都是这几句话,同样的声音,同样的神态,仿佛又回到了八年前……
那一年,他十六岁。
继承了师父一身绝学,四处挑战,未尝一败!
那一日,东岳之巅,狂风嘶吼,燕追云豪情万丈。
“秦川,我要挑战你!”
“记住了,我叫燕追云!”
“江湖第一高手从今以后就是我燕追云了!”
话落,燕追云出手了。
一招,这场挑战落幕。
江湖第一高手不叫燕追云……
燕追云哭了,练功时严师苛责、受苦受累他没哭,四处挑战时受伤流血他也没哭,这会儿他哭了,躺在地上的他想哭个够,将这些年一路来所受的苦楚与委屈全部宣泄出来。
然而……“乖乖不哭了哦~”……眼前这个男人,当日用同样的神态说出了同样的话,眼前的情景与记忆里那一幕慢慢地重叠。
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时隔八年,燕追云再一次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