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缺水，面露土色的乡亲，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生火煮过熟食，每餐都是吃点生番薯，和着一些早前存放的鱼干菜干，能把肚皮压住，再润下舌头，就已经很好。番薯还有点水分，都被各户人家藏在最阴凉的角落，生怕被耗干了。可就是生番薯，乡里乡外的人家，也只能是省着吃。
也是在这时，陆阳县流传开煮海水的新鲜事。临海的乡民，老少一家带着锅头来到海边，跟渔民人家一起，用石块在沙滩上垒起炉子，日夜烧火，光是在锅头里把海水煮得滚沸，一次次不断地揭开锅盖，把蒸腾起来沾在锅盖上的水滴，一滴滴存到碗里。
唯独沙塘乡的人，几乎没有人跑去海边煮海水，因为九间楼每日不但给他们分一碗水，还能分几块番薯。
乡里有个女人，提着桶托着碗来到九间楼，说她家的男人，一个个都是薛仁贵的肚子，能从沙塘溪一直通到南海去。她说，她一日到黑都听见她相公肚子在咕咕地叫，听到两只耳朵都麻了。她还说，她儿子口干，舌头已经肿得有猪舌那么大。最后，她才说能不能多打点水多要几个番薯。
李管家对下人说：“有谁想要多点的，就再给多一点，但谁都不能要多了一点之后，还要再多一点。”
这个要多一点的女人回到家里后，把多要的一个小番薯放到床底还没有吃完的番薯堆里。她还把那碗已经要多一点的水往桶里倒进去一小半。她每日都在那个桶里积水，已经积了大半桶，水里混着一股酸味。她对家里人说：“你们都得省着吃省着喝，肚子饿了就把裤腰带勒紧，口渴了就用舌头在嘴里搅口水。我这样做，可都是为了你们好！你们万万不能偷吃，谁偷吃偷喝一次，就罚一整日没得吃喝。做爹的要帮我轮流看着这些小崽，我们得给自己留点吃喝的，总有一日要靠这点东西来保命。”
也有一个做娘亲的，带着女儿来到九间楼，自己拿了番薯，女儿就捧着碗水回家去。回到家后，她把水倒进另一个碗里，转身就扇给女儿一个巴掌，还要让她快点哭出来，要是敢不哭，就要多给一巴掌，一直打到哭出声来为止，哭得越大声越好，还要给她一直哭到九间楼去。
那女儿被她打得又痛又心酸，哭得呱呱响。她一路走到九间楼流下的泪水，要比当日喝下去的水多得多。
那做娘亲的，一手拿着碗，一手拉着哭个不停的女儿跨进九间楼的大石条门槛，对打水的人说：“我家这个短命娼进家门的时候，脚绊到门槛上，一摔跤下去，把碗里的水都给倒掉了。你说说看，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女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糟蹋了一碗水。我才打了她一巴掌，你看，才在她左脸上打了一巴掌，她就哭成这样子，我恨不能把她打死算了。”
她女儿听见娘亲冤枉自己，就哭得更加响亮。那做娘亲的，两只眼睛各看一处，一只看着水桶里的水，另一只看着哇哇大哭的女儿，还偷偷在心里头对女儿的哭声很满意。
那打水的人就说：“阿婶，你家的碗倒像是铁打，竟然一点都没摔破！你可不好这样打她！她还这么小，哪里懂事！小儿小女摔跤是常事，人没摔痛碗没摔破就好！水倒了可以再来打，可女儿打坏了，就得送到竹寮去。”
那做娘亲的，被一堵话梗在心口，暗自在心里骂着说：“我看哪天是你要躺到竹寮里去。”
再次走出九间楼后，那做娘亲的才心疼地对女儿说：“女儿呀！娘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这多要的一碗水，娘自己一口也舍不得喝。娘见你们每日就喝那一点水，心里就慌得发痛。娘多想那口井就藏在我们家床底下，每日都不用去要，每日都能给你们喝个够。女儿呀！娘打你一巴掌，也是为了让你们多喝一点水。娘在你面前说谎，心里也难过。可是，娘有什么办法呢！”说着说着，她眼眶就一层层地涨红，两股热泪夺眶而出。后来，她的哭声就和女儿的哭声混在一起，在直巷里飘荡起来，给直巷添上一层更为空荡荡的凄凉。
青草药味弥漫扑鼻的竹寮里，热气逼得人喘不过气。
程万里带来的几位先生，也帮着给病人把脉诊病。
程万里把几个大木箱都打开，让先生从里头取出一些车前草、甘草，还有少见的雄黄。
路三爷见到这些药材，觉得比金子银子还要珍贵。
路三爷：“年景太差，乡亲久坐家里，身子骨本来就没有往年好，遇此大疫，多为痢疾，也有吊脚痧，缺医少药，一不小心，人倒下了。”
程万里：“千好万好，不如活得平平安安的好！”
路三爷：“程大爷一路下来，救了不少乡亲的性命吧？”
程万里：“唉！我们也无奈，医术平庸，药材不齐，也是东扑一下火，西灭一下火，还不一定能把火扑灭，走到哪看到哪，乡亲病多病重的地方，就多待几日。如今渴死的都比病死的多，我们帮不到乡亲们。”
路三爷：“我在这里搭个大竹寮，也只能救一个是一个。”
程万里给路三爷竖起大拇指，说：“没想到，路三爷不仅才干过人，心肠也如菩萨！程某深感敬服！”
路三爷：“与程大爷相比，路某羞愧难当。今日能相识一场，我心里真是欢喜！”
程万里：“程某今日见到路三爷，如遇知己，相见恨晚啊！”
路三爷：“程大爷，我还是改口叫你程兄，这样就不会太生疏。”
程万里：“好！好！路兄，我们早该相识啊！”
程万里每说一番话，总少不了对路三爷的赞赏，恭维得他挺不自在。
路三爷指着各间竹寮房，说：“前面这两间是给乡亲看病的，后面两间给重病的乡亲临时歇脚，最后一间当伙食房，也熬着药。”
说罢，路三爷抬眼望向碧蓝高远的天顶，又看看眼前一大片的褐黄土，满眼的田园尽是光秃秃的，不禁长嘘一口气，说：“做人的再怎么使力，都不如老天爷放个屁。火都烧到老百姓的屁股上了，老天爷的心情还是这么晴朗。就是撒泡尿下来也好，总不能一直不下雨！”
程万里见路三爷惆怅中带着几分怨气，便拍拍他的肩膀，说：“人世间有生有死，有喜有悲，有丰年也有欠岁。只能顺应天时，多行善事，安然处于人世。天无绝人之路啊，路兄！”
路三爷抑郁的眼神中泛着迷茫，说：“我也不去想什么因果轮回，只愿乡里乡外这些做活的人，都有得吃饱，有得睡好。人要是都能吃饱睡好了，就不会作恶。”
程万里：“路兄啊！像你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去作恶，外头却有好些人，吃饱睡足了闲着无事，还专门去作恶。”
路三爷：“那是人心不知足啊。”
程万里：“世间又有几多人，能像路兄这番知足和豁达的！”
路三爷突然笑了，说：“我呀，不过比别人多那么一亩三分地而已，还不是一辈子拉犁扛锄头。”
程万里也是哈哈笑，嘴角翘得很高。
路三爷突然很认真地问：“程兄，我家那口春泉井，真的是只要再挖深一尺，井水就可以提之不尽？”
程万里：“如果程某没有看错的话，定能提之不尽！”
路三爷心里想，无论如何都要让乡亲们喝够水再说。
九间楼来了客人，三夫人陈贵珍就问老夫人能不能在家里备点米饭，给客人吃上一顿好的。老夫人心里还在咯噔着程万里说要把春泉井挖深一尺的事，对程家来人挺是忌讳，但又不能失了自家脸面，想了一下，说：“那就备吧，只备客人的份。家里人还是吃番薯，不过，把番薯煮熟了吃。”
三夫人很是欢喜，说：“家里人也好久没有吃过熟番薯了，翠妍的脸色都发青了。”
三夫人突然伤感，抽泣了几下，说：“可怜我的儿女，现在正是吃好身子的时候，都快瘦成一条咸鱼干了。”
老夫人：“上次你爹去广州避难，我就想让翠妍跟着她外公去。可我又怕孙女不在身边，日子会过得更慌。你说，我们就要一直挨下去吗？”
三夫人反倒安慰老夫人，说：“娘，你也别太担心！苦日子很快就要过去！元状说，最多就是挨到过年，明年运程就会好转。”
路老爷是在晚饭前回到品心斋的。日子虽荒，可他还是整日里悠哉悠哉地托着鹦哥鹉四处溜达。老夫人一见他那模样，心里就不欢喜，带着怨气说：“都过着什么日子，你还成日到处去晃。这年头人都没得吃，你倒还要养只野鸟！”
路老爷听见他的老妻子奚落自己，便打住脚，滚着眼珠说：“你不是拜神拜佛的么？你不是不爱让人杀生的么？难道要我宰了这只鹦哥鹉不成？”
老夫人一股气把心肠堵得梗塞，说：“我不给杀生，以前你们饭桌上吃的猪肉鱼肉是什么？你们不是照样什么都拿来吃？”
路老爷骨碌了下眼珠子，说：“那又不是我杀的。”
老夫人气恨着说：“是！你连饭都是别人帮你吃的！”
路老爷的眼珠子滚到一半就停下来，眼眶里露出两个白眼珠子，只剩下两角的小黑点。
老夫人又说：“你还拿自己吃的去喂鸟，不见你拿点给我和孙女吃一口！你疼这只鸟倒比疼全家人还要多！”
路老爷听她这么一说，两只白眼就滚到后边去。他觉得眼前这个一把年纪的小老太婆既可爱又可笑。
老夫人见路老爷不再顶嘴，才缓下一口气，说：“你知道今日家里来客人了吗？”
路老爷坐到藤椅里，说：“不知道！”
老夫人也坐下来，说：“这位客人，是海阳程家陶行的程万里。”
路老爷连忙坐直身子，问：“他要来我们家卖瓦罐吗？这都什么年头，还亏他亲自来。”
老夫人又瞪了他一眼，说：“人家才不像你想的那么贪钱！人家可是来行善积德的！他带着一队人马，从海阳一路南下，到了哪个乡里，他们就给那里的病人治病，今日才到我们乡里来，现在三儿正陪着他们。”
路老爷：“这程家的人还真不错！”
老夫人：“你这人，说话怎么一会忽东一会忽西的！你就只会说人家不错，自己却不学好！年轻时候还好，现在越老越不像话！”
路老爷被老夫人说得眼皮一眨一眨，呆起嗓子说：“现在都是三儿掌事，他不是已经都帮我做了么？”
老夫人：“三儿是在做自己的事，谁要帮你做！”
路老爷急得两眼眨得越来越快，说：“你怎么不去看看程家老爷还做不做事，他还不让自己的儿子出来做！成日就知道怪我！”
老夫人：“我听人家说，那程家老爷早已经躺在棺材里了。”
路老爷把胡乱眨巴的眼睛定下来，说：“那我可不要学他！”
老夫人不想再斗嘴了，直起身子，说：“你一世人最能干的事，就是什么事都能给自己找个理由。”
路老爷却缩起头，悠悠地说：“你一世人最能干的事，就是专给我挑荏。”
老夫人心里又堵气，说：“给你挑出来让你改还不好么？”
路老爷：“我有什么要改的？我身上就是没毛病，也给你挑出一身的毛病来。”
老夫人每次跟路老爷斗嘴，总是没占过上风。她发现自己始终说不过路老爷，干脆赌气不说话。她沉静一会，又想起还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他说，刚刚吵那嘴皮子，差点把这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她很认真地说：“老爷，程万里今日过来看了春泉井，他说只要再往下挖深一尺，井里的泉水就会流不停，提不尽。可是，这口井从阿爹挖开修好到现在，都没敢再动过。你说，能因为外人的一句话，就把井挖深吗？”
路老爷也直起身子，说：“当然不行！当年我爹挖这口井，深浅宽窄都是算好的，怎么可以听外人的一句话就随便动！”
老夫人：“我也是这么想。可是三儿却说要挖。他就只顾着要救人，可这要是动了我们家的气脉，败了自家元气，可怎么是好？三儿这样老为别人着想，我真担心什么时候他会吃个大亏！”
老夫人越说心里越沉，一张老脸拉得很长。
路老爷却马上露出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说：“既然是三儿主意的，那就挖吧。三儿做事从来没错过。”
老夫人气得一堵火从胸口涌出来，骂道：“你就是这副德性！一会说不行，一会就说行。你能不能拿出心思来想一想！这可是事关九间楼的世代家业！我就这样为你们路家白操心，你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路老爷不耐烦地说：“你就爱什么事都着急！你着急什么呢！凡事三儿能办好，这往后是福是祸，我们哪里看得清。现在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你这样子，事情好好的，都要给你想出麻烦来。”
老夫人被路老爷说得脸都发紫了，连声咳嗽起来。
路老爷不想再和她吵下去，就起身托着鹦哥鹉直接出门去。
老夫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屋里，感觉到满心的担忧正在慢慢地溢开。路老爷的不理不睬，让她突然觉得心里无助到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时时挂念着九间楼的家业，这颗心倒不能被路老爷理解，这让她狠伤起心来。她又觉得还是不能草率行事，就喊梅花帮她拾些金银纸锭，摆些生米和茶叶拜起天地父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