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星陨落】
原越国大夫,时任吴国大司礼的勾无苟接到了勾践的新指令。他开始了大胆而又谨慎的计划。
勾践和范蠡他们都认为,经过这十年的生聚教养,励精图治,越、吴两国的国力消长已经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越国已拥有战车千辆,战船五百余艘,尤其拥有了经范蠡长期训练的优良装备,又有决心誓死复仇的十万精兵。
吴王夫差在越国美女温柔乡的包围下,已完全失去了对越国的戒心。吴国的军队虽然仍由伍子胥指挥,但不常常训兵操练,而且由于吴王并不注重这事,各级将领都明显地懈怠了起来。士兵们自然也就厌倦了那种艰苦的训练,只是当差点卯,敷衍了事。
太宰伯豁成了夫差的第一红人。在许多国事上,夫差对他都言听计从。而伯豁早已被越国喂饱了,勾无苟不断地将越国送来的大量金银珠宝悄悄地送到他的府上,并极力为勾践说话,为越国缓急。太师伍子胥却不再受吴王的信任,他在朝臣中的威望和号召力明显下降了。
但是,夫差手下毕竟有二十万雄兵,尤其还有那个骁勇善战而老谋深算的伍子胥健在,他的存在,就像横在越国君臣面前的一座高山一样,难以逾越。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取胜,最好的办法就是“调虎离山”,要利用夫差一直想称霸中原的野心,把他的二十万大军调离吴国,到那时,越国便可以乘虚而入了。
至于伍子胥,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他除掉。即使一时除不掉,也要设法让夫差解除他手上的兵权。一旦他手下没有军队,面对越国十万大军的猛烈进攻便也无计可施。
于是,勾践把这一重任交给了勾无苟。
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天空阴沉得就像泼了墨一般。雨并不大,淅浙沥沥地下着,冰冷的雨丝被夜风裹卷着,满天飘飞。
夜色淹没了姑苏城,街面上寂无人踪。这个时候,勾无苟叩响了太宰府的大门。
这些年来,他与太宰伯豁接触十分频繁,关系相处得很是融洽,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亲密程度。但是,除了来府上送礼,他一般是不到太宰府上做客的,在众人的眼里,他们必须保持着一种并不超乎寻常的关系。
家臣禀知了太宰,伯豁忙把勾无苟让进了一间密室,让下人泡上了茶,便把他们屏退了,两个人对面而坐。
“太宰,”勾无苟仍然很平静地说道,“勾某来吴国十年,多蒙太宰处处关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深夜冒雨而来,正是要报太宰知遇之恩,并非为了谋取个人富贵。当然,更重要的还是为了吴国,若由太宰出任相国,君臣和睦,上下同心,我们吴国必将无敌于天下。”
这几句话正说中了伯豁心中所想。他急忙问道:“那我究竟该怎么办?”
“大王的脉搏,太宰摸得最准。称霸中原,做天下盟主,这是大王的毕生夙愿,也是朝中许多大臣和吴国百姓的共同愿望。明年六月,天下诸侯将于黄池举行盛会,推举霸主。此乃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等何不极力赞同大王去从晋君手中夺回这一显位,到那时吴国便可扬威四海,君临天下了。”
“可是,这与伍子胥的退位有什么关系?”
勾无苟微微一笑:“太宰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伍子胥向来不同意大王出兵中原。若是大王坚持出兵,他必会激烈反对。这些年来,他的所作所为,几乎总是与大王相左。在大王一心要当天下霸主这样的大事上,他若是不肯通融……您想,他这个总掌国内军权的职位,大王还能容许他继续执掌吗?”
伯豁不眨眼地细听着,频频点头,末了又问道:“大王要发兵黄池,伍子胥与部分朝臣必定反对。若是大王犹疑不定或临时反悔,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勾无苟没有接他的话,只用手指蘸着茶水,在光洁的桌面上写下了一行水字。
伯豁没看真切,他又写了一遍。等伯豁看明白了,勾无苟便神秘一笑道:“如果把它变成是上天的旨意,大王还会犹豫吗?这篇文章,就看太宰如何去做了。”说罢,勾无苟起身告辞,又冒着霏霏细雨,走出太宰府,没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半个月以后,早朝刚散,伯豁尾随着夫差走出朝堂。夫差正欲登车回馆娃宫,忽见从南面飞来一骑驰至近前,一名虎贲军将官跳下马来,趋至夫差面前跪地道:“禀告大王,昨夜姑苏台下发生了一件怪事,千年罕见的怪事。”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
“夜半子时,微臣与几名值夜的兵士见天上一个大火球,拖着一溜尾光,从东北方向冉冉飘来,至姑苏台北面忽然坠地而逝,踪迹不见。今日早上,小人命兵士们在火球坠落处掘地三尺,却发现一块方方正正的巨石,上面还刻了不少字。”
“有这等事?上面刻的是什么字?”夫差甚感惊讶,不知是凶是吉,急忙问道。
“回大王,微臣和那些兵士都识不了几个字,不知写的什么。”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昨夜的火球是你亲眼所见?还有谁见了?”伯豁问道。
“回太宰的话,小人与值夜的兵士都见了,千真万确。”
夫差对伯豁说道:“走,上寡人的车,咱们看看去。”
夫差的马车很快驰到了姑苏台,老远便见那里围着许多人,有戍守姑苏台的兵士,也有许多附近的百姓。
见大王来了,围观的人们纷纷跪地迎驾。夫差大步走过去,见一块刚从地下挖出来的巨石矗立在那里,足有三尺见方。上面确实刻着文字,但被许多泥土掩蔽了,看不清楚。他命人抬来清水,将上面的泥土冲洗干净,十一个篆刻大字赫然映入眼帘:桐花舞,莲花举,吴王做霸主。
伯豁高声念了一遍,忽然转身跪在夫差面前,口中说道:“恭喜大王,大王要做霸主了,这是天意,天意啊!”侍卫兵士和那些围观的百姓们也都呼啦啦跪了一片,齐声喊道:“恭喜大王,大王万岁,吴国万岁……”
夫差激动得满脸通红,禁不住哈哈大笑:“苍天有眼,偿我百年夙愿,多谢上天垂青赐爱,夫差如何敢不努力?”说罢,仔细整理了一下衣衫,缓缓跪在当地,望空而拜。
又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绿色悄然遍布大地,万物复苏。姑苏城里仍是一片祥和安谧的升平气象,但在吴王宫的朝堂之上,却发生了一场可怕的争辩。
朝臣们围绕着去不去黄池、争不争霸主这个问题,分裂成了两大派。
伯豁、王子姑曹、王孙雄、展如、王孙雒等坚决支持夫差北上;伍子胥、太子友、胥门巢等人却极力反对。
伯豁首先说道:“我们吴国偏居东南一隅,已传国千余年,一直是个边鄙小邦,为中原大国所不齿。大王当国十几年来,库帑丰盈,兵强马壮,国力空前强盛,正是入主中原、称霸天下的绝好时机。自从前几年与齐一战,早已声威远震,诸侯战栗。如今上天又示以签言,大王此去,定可一举夺得盟主之位,吴国从此称霸华夏,国人亦可扬眉吐气,天予不可不受,良机岂能坐失!”
伍子胥冷冷说道:“什么天予神授,纯系子虚乌有。那块刻定的石头,老夫去看过了,破绽百出,显然是有人在捣鬼。诸侯共盟,推选霸主,这不过是一种形式。大周早已四分五裂,连大周天子都已名存实亡,当那个徒具虚名的盟主还有什么用处?大王万不可听信奸人之言,邀虚名而招实祸……”
夫差听着这话只觉分外刺耳,便打断他的话头问道:“老相国又要危言耸听了,寡人发兵黄池,会招来什么祸事?”
“大王,争霸事小,防越事大。勾践匹夫亡我之心不死,越人对我吴国一直虎视眈眈,心怀叵测。若大王再次率大军北上,臣诚恐吴国江山从此危矣。”
“又是越国、越国,老相国,这话你已经絮叨了十几年了,你自己不觉得腻烦吗?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伍相国毕竟是老了。”伯豁插言讥讽道。
夫差也冷笑道:“上次寡人伐齐救鲁,相国便喋喋不休,预言越国必定乘虚而入,来犯吴国,结果怎样?寡人大获全胜,奏凯而归!越国人不是一直老老实实吗?”
“大王,天欲亡人之国,必先给之以小喜,而后降之以大忧。伐齐之胜,不过是蝇头小胜,岂可不知轻重、沾沾自喜而忘乎所以?”伍子胥开始激动起来。
“伍子胥,你也太狂妄了,竟敢当面嘲讽大王‘不知轻重,忘乎所以’!伐齐之胜,怎能说是小胜?我们击溃齐军十万,扬威天下,得贡礼百车,战利品无数,你难道不知道吗?”伯豁不失时机地挑拨着君臣关系。
“贡礼百车,能换得着三万多条人命吗?那场无名之战,我们战死了三万七千五百八十二名将士,他们又撇下了多少孤儿寡妻、老父弱母?还有,我们的国库几乎消耗殆尽,那都是吴国百姓的血汗啊!”伍子胥不肯退让,话声中充满了悲愤。
夫差开始焦躁起来,每议大事,这个伍子胥总是再三阻挠:“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你身为三军统帅,难道连这样的常识也不知道吗?不管怎么说,这个天下霸主,寡人是志在必得,谁也休想阻挡。”
“大王,不可,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伍子胥见夫差要一锤定音,痛苦地喊道,“霸主不过是蜗角虚名,越国才是心腹大患。老夫得到情报,近一年来,越国曾连续派使者去齐国、楚国、晋国,甚至还去了秦国,他们要干什么?还有,越国大将诸稽郢,于三个月前以巡边为名,派兵屯驻富阳、余杭,迄今未退。”
“这有什么奇怪的,富阳、余杭是越国的国土,他们驻兵又怎么了?”夫差不以为然地说。
“可是,按照原来的协议,那一带是不准他们驻兵的。”伍子胥十分着急地说道,“还不止如此,他们的巡兵前些日子频频出现于太湖一带,这里可是我们吴国的境界呀。我们的军队曾捉住了八名越国巡兵,我下令押回越国,并责其越境之罪。勾践亲自签发简书道歉,推说他们是迷了路。大王请想,巡兵迷路,能跑到外境一百多里吗?勾践的狼子野心不是昭然若揭了吗?”
“几个巡兵也值得这样大惊小怪?这样吧,我去黄池,仍由你与太子友驻守国内,多加防范就是了,料勾践也不敢轻举妄动。我们总不能因噎废食而疑神疑鬼,耽误了吴国天下霸主的千秋大业。”
伍子胥见夫差如此执迷不悟,心中万般激愤。在关系着吴国生死存亡的大是大非面前,他断然不肯退让。他忽然转过身来,摘下头盔,解下佩剑,重重地摔在龙案上,怒声喊道:“大王定要去中原,你前脚走,大祸将旋踵而至,吴国必亡无疑。我身为相国,绝不能眼看着先王艰辛开创的江山、我一生死命拼杀的疆土,在大王的手里毁于一旦。您若一意孤行,请先解除我的相国之职。”
夫差一下子陷入了尴尬和矛盾之中。伍子胥是前朝老臣,国柱元勋,要罢他的职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弄不好会举国震动,更不可能在仓促之间说句话就罢免了事。可是,这老家伙也太狂妄、太放肆,太不把他这个当国君的放在眼里了。
夫差面色赤红,嘴角气得直打哆嗦,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一股怒火冲上了脑门,他待要发作,又强制压了下去。大殿死一般寂静,谁也不敢吭声。僵持了多时,夫差看看众人,才闷声闷气地说道:“此事今天议不成,明天再议,散朝。”
这天夜里,伍子胥失眠了。他料知夫差决心已定,自己恐难以挽回天心。吴国完了,夫差到底上了勾践的当,死在眼前尚冥顽不化。夜深之后,他把儿子伍丰叫来,拿出一道腰牌递给了他,流着泪说道:“吴国将亡,你赶紧去齐国投奔鲍息,他是为父的生死之交,会收留你的。我生是吴国的人,死是吴国的鬼,只能与吴国共存亡,你却不能留在这里做越国人的刀下之鬼。记住,你的杀父亡国仇人乃是勾践。他日你若能手握兵权,一定要手刃此贼,为父报仇,为国雪耻。”说罢,他亲自把儿子伍丰送出了姑苏城的北齐门,看着他扬鞭策马,向茫茫的夜色中驰去。
他没有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被勾无苟派人死死地盯住了。当天夜里,勾无苟便把这事告知了伯豁。
第二天的朝会,仍然是专门商讨发兵黄池的事。
伍子胥抱着一线希望,仍在作着最后的努力,或者说是最后的挣扎。
他不再提来自越国的危险,因为这已经引起了夫差深深的腻烦——一种病态的反感。他想换一个角度,从另一种利害得失的方面说服他。
“大王,天下盟主虽然是个虚名,但是觊觎它的人却不只您自己,许多势力强大的诸侯都对它垂涎三尺。晋国是当今霸主,他们自然不会甘心拱手相让。齐国是以前的霸主,他们会千方百计地东山再起。况且,齐国与我有仇,他们就是得不到这个位置,也会尽力帮助晋国,与吴国为敌。再者,西面的秦国正在崛起,兵强马壮。这个历来剽悍桀骜的民族不会作壁上观,必将跻身于这场角逐。我们的军队跋山涉水,不远万里而去,师老兵疲,怎能是这些中原强国的对手?不要说这盟主之位未必争到,就是争到了,损兵折将,劳民伤财,也是得不偿失。”
夫差却哈哈大笑:“相国老了,确实是老了,怎么变得遇事畏缩不前,胆小如鼠,竟说些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丧气话。”说完又是大笑,笑声里充满了轻蔑和嘲讽。
伍子胥满脸涨得通红,银白的胡须在簌簌抖动。这是他平生所未受过的羞辱——大王居然当着这么多朝臣的面,公然嘲笑他老了,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