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要说话,却听夫差继续说道:“齐国乃我手下败将,已成了惊弓之鸟;晋国的鼎盛时期早过去了,现已是强弩之末;至于秦国,犬戎蛮夷的化外之民,能保境自安就不错了,还敢窥视霸主之位?遍观天下诸侯,无一人能与我强吴争高下。当今霸主,舍我其谁?”
“大王说得极是,天下盟主,非我吴国莫属。”伯豁在一边附和着。
伍子胥冷笑一声:“倘若晋、齐、秦三国联兵,将如何应付?”
“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此乃常识。我有战车千乘,雄兵二十万,何惧之有?”
“大王莫非要倾全国之兵以赴黄池?”
“不用,寡人只带十五万,留五万守土。另外,把那一万平望新军带上,定能扫穴犁庭,马到成功。”
一听要动用这一万平望新军,伍子胥感到像一桶冷水劈头浇了下来,顿时浑身冰凉。平望新军是他这十几年来精心训练的一支多功能的精兵,既善于水上作战,又善于平原搏杀,尤其擅长在山野之中纵横驰驱。他将这支特种部队一直隐蔽屯驻于吴、越边界一线,以作不时之需,这是他提防越军犯吴的最后一张王牌。一旦撤走,就等于敞开胸膛,任凭越人用长戈大矛刺杀。
“不行,平望新军绝不能动!”他狂怒地吼道,像是发疯了。吼声就像炸雷一般,震得大殿嗡嗡作响。
“伍子胥,这可是大王要发兵,你敢抗旨吗?”伯豁直呼其名地质问道。
“不行!不行!谁征调也不行,平望新军绝不能动。”
伍子胥豁出去了。
夫差感到万分难堪,腮上的肌肉又在抽搐,大殿里的空气要爆炸了。
“相国,大王已经决定了出师北上,您老……”王孙雒深为伍子胥担忧,上前轻声劝道。
“那是无名之师,愚蠢之举,我们不能舍了胸膛顾脊梁。”伍子胥不为所动。
“相父,”太子友走上前去,颤声说道,“这是父王的决策,君命不可违啊。”他几乎要掉下泪来。
伍子胥狰狞地看着他,又凛然地扫视了众人一眼:“身为国相,我绝不容许置国家安危于不顾,吴国是吴国百姓的吴国,不是一个人的吴国,任何人也不能拿吴国的命运做赌注,去孤注一掷。”
“伍子胥,你想谋反吗?”夫差忍无可忍,歇斯底里地狂呼一声,接着又嘿嘿冷笑道:“寡人若是非征调平望新军不可呢?”
“老夫拒绝发兵!我这就去发节新军,没有老夫的命令,一兵一卒也不能动。”说罢,伍子胥竟然不辞而别,大步走出了朝堂。
除了伯豁之外,满大殿的人都冷汗浃背,面如土色。
夫差的脸色更加难看,面色惨白,嘴唇青紫,五官都似乎错了位。他将案上的文牒笔砚猛地掀翻在地上,咬牙切齿地说道:“走吧,都滚吧!”
夫差陷入了狂郁之中,甩手离开了大殿。他被气蒙了,只知大步向前走,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
伯豁紧跟在身后,小声说着:“大王,要当机立断啊,这样下去还了得,会危害国家的。”
“你也滚,别烦我!”夫差继续走着。
“长此下去,国人将只知有伍子胥,不知有大王了。伍子胥权势太盛,专横跋扈。以他残忍狠毒的禀性,如此尾大不掉,早晚要祸起萧墙。”
夫差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伯豁忙凑上前去,神秘兮兮地说道:“大王,还有一件事。昨天夜里,伍子胥打发他儿子投奔了齐国。”
“什么?”夫差像是被黄蜂蜇了一下,“有这样的事?他要干什么?”
“确有此事。大王,人心难测啊。齐国是我们的宿敌,以微臣之见,在这非常时期,伍子胥不是里通外国,也是在为自己留下退路。”
夫差的上牙紧紧地咬着下唇,一缕殷红的血星渗了出来,他眯缝着的双眼豁然睁开,射出两道凶残狞厉的冷光,突然大喝一声:“来人!”
王宫的侍卫领班跑了过来,跪在他的面前。
夫差沉思有顷,长叹一声,果决地抽出了腰间的属缕剑,说道:“把剑交给伍相国,让他自决吧。”那侍卫领班像遭了雷击,半晌反应不过来。
“还不快去,你想找死?”伯豁催促着。
那侍卫领班爬了起来,双手捧剑,一步一步向外退去。
侍卫领班走出宫城,翻身上马,风驰电掣一般向太师府飞奔。
进了府门,他扔下马匹,跌跌撞撞地向上房跑去,一边跑一边喊着:“伍太师,相国,不好了。”
伍子胥正坐在一张条案前翻阅竹简兵书,他还在思索着如何布置对越国的防卫。他并没有逾越臣子之礼,向平望新军发节传檄,命令他们不准动一兵一卒,那毕竟是朝堂上争辩时的一句气话。
听到喊声,他觉得奇怪,在这个历来戒备森严的太师府上,何人敢如此大声喧哗?
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却见王宫的侍卫领班踉踉跄跄地闯了进来,扑通跪在地上,伏地大哭。
伍子胥吃了一惊,忙将他双手扶起,急切问道:“出了何事?起来说话。”
“伍相国赶紧逃命,越快越好!”
“我为什么要逃命?你不要慌,慢慢地说。”
那侍卫领班已经急得满头大汗,跺着脚哭道:“老太师,你怎么还不明白,赶快逃命要紧,迟了便来不及了。”说着将手中的宝剑轻轻一晃。
伍子胥似有所悟,但却笑了笑说道:“逃命,亡臣安适?我伍某已植根于吴国,生是吴国的人,死是吴国的鬼,吴国的秀山碧水便是我最好的葬身之地。除了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这时候,伍子胥的家臣幕僚们已闻讯赶来,也听出了眉目,都纷纷劝伍子胥暂避一时,躲过眼前的凶险再作周旋,或许大王会回心转意。
“胡说!”伍子胥怒目圆睁,沉声训斥道,“君叫臣死,臣不死不忠。老夫早已破釜沉舟,决意以死极谏。大王要杀我,这原是意料中事。或许老夫一死,可换得大王翻然醒悟,迷途知返。”
他又面向侍卫领班说道:“多谢将军美意,容老夫来生再报,宣旨吧。”
“相国,您老精诚昭日月,浩气贯千秋,为天下人所景仰,小人得罪了。”那侍卫领班狠狠地拭去了脸上的泪水,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伍子胥跪地听旨,大王命自裁。”
伍子胥摘冠脱袍,跪于当地,如雪的须发随风飘动,声若洪钟:“老臣伍员接旨,谢恩。”正要伸手接剑,不料那侍卫领班却又哭道:“老太师对于吴国,对于吴国的百万子民,功高如南岳,恩深似东海。此剑寒气太重,小人不忍心以此冷刃冰我相父肌肤,愿为相国暖剑。”说罢,竟横剑于项,奋力一抹,立时鲜血四溅,仆地而亡。
众人救援不及,皆瞠目结舌,唏嘘落泪。伍子胥上前拾起宝剑,以衣袖拭去壮士的鲜血,泪如雨下,旋即又收泪对家臣鲍罴说道,“我死之后,你要挖出我的双眼,悬于东门城头。我要亲眼看着越兵将如何攻入姑苏,亡我吴国。”
说罢,遂自刎而死。
【偷过昭关】
伍子胥远见卓识,谋略不凡,精通治国用兵之道。
在他的一生中,有许多传奇般的经历。
伍子胥眼皮昏沉,似乎怎样都无法睁开。淡淡的薄雾在空气中弥漫,他躺在一张木榻之上,地上的药罐中袅袅的水汽在屋内氤蕴。旁边坐着一位白须老人,伍子胥缓缓睁开眼睛,挣扎着要起身,老人急忙拦住他。
“伍先生可醒了?”
“你,你是……”
“伍先生好好躺着……”
伍子胥突然想到沿途的缉拿告示,心头一惊,这老者知道他的身份,不可不防,手习惯地伸向腰间。
可手下空荡荡的,他平时总悬于腰间的那把龙泉剑,此时正挂在墙上。
“伍先生不必惊慌,老夫既然救了你,便不会害你。”
“这是……”
“伍先生不要担心,此处荒凉偏僻,即便居住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人察觉。我是东海扁鹊的关门弟子,名叫东皋公。在前几日外出诊治的时候看到四处都有您的告示,不巧在归途中发现先生昏卧道边。不过先生请放心,伍家贤良忠烈,国人皆知。我知先生要过昭关,愿助先生一臂之力,也算祭奠贤臣良相在天之灵。”
伍子胥赶忙下榻低头便拜:“恩公大恩大德,伍某无以为报。”
东皋公赶紧扶起,“先生暂住几日,只管修养身体,容我想出良策,再送先生出关。”
伍子胥就这样在东皋公家安顿下来,可他心系昭关,度日如年。急于出去探寻,却又怕连累东皋公,晚上睡不着觉,卧而复起,便绕着墙在屋内走来走去,寻思良策,直到天慢慢亮了。伍子胥前去催问,东皋公安慰他道,“先生只管好好调养身体,老朽在等一个人。”
在两天后的一个凌晨,东皋公突然敲响他的房门,语带欣喜,“伍先生,我们等的人来了。”
伍子胥赶紧出门相迎,一见之下不禁大为诧异,恍如惊梦,眼前站着的人……不正是他自己吗?
东皋公呵呵地笑起来,“看来伍先生出关的事情已经成功一半,连伍先生自己都被蒙蔽。”
那人当然不是伍子胥,他正是东皋公要等的人,此人名叫皇甫讷,居住在西南七十里的龙洞山,是东皋公的挚友。伍子胥登时明白了东皋公心中所想,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出关有望,担心的是一旦此事泄露,不但自己会自投罗网,而且还会连累东皋公和皇甫讷白白送了性命。
皇甫讷略一沉吟,立时看穿了伍子胥的心思,安慰道,“我与伍先生虽未谋面,但钦佩大人为人已久,令尊大人为义捐躯更是天日可鉴。我理应贡献微薄之力,助伍先生过关复仇,让令尊大人的冤案昭雪于天下。”
伍子胥不禁动容,对两人深深下拜,“倘若伍某有出头之日,定当重报两位的大恩。”
东皋公让伍子胥和皇甫讷互相换了衣服,又端来一盆药汤让伍子胥净脸。洗后,伍子胥变得满脸黝黑,加之面容憔悴两鬓斑白,俨然变成了一个花甲老农。
三人相继出门,伍子胥和皇甫讷一远一近跟在东皋公身后。远远望见昭关,手持兵器的士兵依然盘查严密,伍子胥的心突然怦怦跳得厉害,成败生死便在此一举。皇甫讷回望了一眼,缓缓走向盘查的守关兵士。
走到盘查处,皇甫讷故意抬起手遮住脸,兵士心中起疑,一把拉下他的手,皇甫讷假装面色惊恐,拼命挣脱,兵士大叫,“啊,伍子胥!”
皇甫讷夸张地大喊,“我不是伍子胥,我不是伍子胥!”
几名兵士扑上来将他扭住,兴奋地大喊,“抓住伍子胥了!”附近的行人一听“伍子胥被抓”全都涌上来围观。关口处乱作一团。
伍子胥心头一紧,他担心皇甫讷遭遇不测,可远远见东皋公向他使个眼色,催他趁乱快快出关。便心中一横,挤在人群中,趁乱出了昭关关口。为防被人看出破绽,他拼命压住狂乱的心跳,不疾不慢地走着,缓缓转过山口,面向关口方向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含泪向吴国方向狂奔而去。
一路上耳边风声呼号,夹杂着叫喊声和兵器的撞击声,伍子胥惟恐守关兵士识破假“伍子胥”而再次追击,一口气狂奔了许久也不敢停歇。然而,伍子胥的猜测是正确的,三路追兵正在身后紧紧跟随。
守关右司马蒍越听说伍子胥被捉了,欣喜若狂,匆匆赶来。这时地亦真亦假的“伍子胥”和兵士竭力周旋,半日之后,他算准真正的伍子胥已成功过关逃离险境,突然就脸色一变,理直气壮地大喊冤枉,准确详尽地说出自己的住址和家族谱系,并愿和兵士们前去官府当堂对质。这时东皋公也出面为朋友作担保。
蒍越大呼上当,明知有诈,无奈何东皋公为人仁慈,半生周游行医,上至将卿贵族下至黎民百姓都受过他的恩惠。蒍越只得气急败坏地喝令东皋公把“伍子胥”带走,急命兵士沿小路追击,赶在伍子胥入吴之前将其擒获。
伍子胥逃离关口十余里,视野骤然开阔,眼前突现一条滩险流急的大江。宽阔的江面只有几只水鸥滑翔。前有大江断路,后有追兵索命,伍子胥只得暂时躲进江边芦苇丛中。江风吹过,芦苇飒飒作响,犹如追兵急赶而至。伍子胥长叹一声,“父兄大仇未报,难道上天不容我,我真的会命丧芦中吗?”
这时一个声音远远地传来,“芦中何人独自叹息?”
伍子胥拨开芦苇,见一位老渔夫撑一只小船驶近芦苇丛,连忙急道:“老丈快快救我!”
老渔夫听了,也不多言,载上伍子胥就驶向对岸。靠岸后,伍子胥深揖到地,“谢老丈救我,我身无分文,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有这把青龙宝剑,老丈若觉得有用可以拿去。”
老渔夫淡然地道,“难道先生这把剑,能比得上万担粟和上大夫吗?”
原来,老渔夫早认出他是伍子胥了。“我看你面有饥色,待我取些饭菜来。”
老渔夫把小船系在渡口,缓缓向远处走去。
伍子胥焦急地等待,等了许久不见老渔夫出现,他开始紧张起来,莫非……
他机警地拔剑,躲进芦苇中掩身四望。老渔夫拎着饭食蹒跚地走来,见伍子胥从藏身的芦苇中走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饭菜十分粗糙,但此时在伍子胥口中已成美味。伍子胥狼吞虎咽吃完准备上路,询问老渔夫姓名,老渔夫叹道,“我用这小舟载过千万过江之人,匆匆过客何问名姓?你我若他日相见,我叫你‘芦中人’,你喊我‘老渔人’即可。”
伍子胥临行之前反复叮嘱老渔夫,“若有人问起,千万不要说见到我,否则我有性命之忧。”老渔夫重重点头,“先生请放心。”
伍子胥再次拜别,前行数十步,转身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老渔夫。
老渔夫再次承诺般地点头。
再行数步,老渔夫已经解开了系缆准备划船,伍子胥却仍不放心,转身叮嘱道:“老渔人切莫告发伍某。”
老渔夫摇头叹道,“我助先生乃是仰慕先生高义,别无他求。先生却屡屡不信老渔人,我要怎样许诺先生才能放心?”
说完丢掉了双桨,小船顿时倾覆,老渔夫自溺于江中。
伍子胥身上体现出坚韧不屈的精神。他离楚奔吴,多次不得脱离,是江上渔夫帮忙才得以逃离,而他昭关一夜白头的故事,更是流芳万世。他能舍弃小义,成就大名,其意志非一般人可比,故而后人对他也是褒多于贬。另外,他还向君主举荐兵法谋略高出自己的孙武,表现出博大的政治胸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