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奔走】
从赵孝成王的丛台,到布衣庶民的闾巷,门前都素幡招展,进进出出的人,都身披麻衣,头戴白冠,号啕之声不绝于耳,令闻者无不辛酸落泪。被秦军坑杀的赵国四十万军卒,有一大半住在邯郸城内。每户人家都有一个或两个男丁葬身在上党的黄土之中。赵孝成王下诏,举国哀悼,戒绝酒宴娱乐,戒绝穿红着绿。吕不韦在府中也设置了灵堂,那是祭奠司空马的。
这几日,吕不韦沉默寡言,足不出户,在书斋中抚琴。他也看出了长平之战以后,赵国从此一蹶不振。他的五百镒金,将会化为乌有;还有他在邯郸城、赵国和其他城邑的珠宝生意,也要遭到重大的阻碍;以及他加官进爵的政治理想,也将渐渐熄灭。他常常在心里感叹道:“以后驰骋神州,独霸天下者非秦莫属了!”
自从那天看到赵傀子留下来的左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才落地,不用担心往韩国贩运粟黍的事会有什么差错了。而如花似玉的赵姬终于名正言顺地成为了他的一名侍妾。这几夜,他在赵姬的房中度过,同床共枕,温柔缱绻,好不快活。
这一天,吕不韦正在临街的二楼上抚琴,忽然听到楼下人声鼎沸,哭骂之声不绝于耳。他起身倚着雕栏,向下观看。看见一群人围着两个人推推搡搡,由东至西拥去。有围观者还从外边往那两个人身上扔果皮与石块,不时地呐喊:“打死这个秦王孙!打死这个秦王孙!”
吕不韦想起来了,杨子从秦国回来曾告诉他,秦昭襄王的孙子异人已到邯郸为质,但他并没有十分留意这件事。现在听到楼下振耳欲聋的叫喊声,那两个被围困在中间的人,其中有一位必是异人了。
楼下人头攒动,那两个人还用衣袖遮挡着人们投掷过来的杂物,所以吕不韦看不清那两个人的面目。他连忙唤来杨子,让他快到楼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杨子下楼了。
由于异人的出现,给吕不韦带来了长久的骚动与亢奋,他的脑海里跳动着一个巨大的念头:异人是奇货可居啊!
一会儿,杨子上楼来了,告诉吕不韦说:“楼下那两个被围玫者正是秦王孙异人和他带来的秦国仆役周俭。”
吕不韦问:“此二人也算是皇亲国戚,何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羞辱?”
杨子回答道:“异人从秦国带来的银两已使用殆尽,所以想到城郊的酒坊去做工挣钱。行至街中被人认出,死于长平之战那些人的眷属一看是秦王孙,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为死去的亲人报仇。”
吕不韦又问:“前些日子,你到咸阳去,关于异人都听到了些什么?”
杨子说:“我在咸阳探听到了异人的许多情况,回来的时候我对大人说,秦王孙异人到邯郸为质了,大人对此不感兴趣,我就没向大人禀报。”
“那你现在就说一说吧。”
于是,杨子如数家珍地将异人的身世、家庭关系、到邯郸为人质的缘起说了一遍。
吕不韦听完,又向楼下探身望去,见那群人并没有走得很远。
吕不韦招呼杨子说:“快走,跟我去看看。”
吕不韦和杨子三步并作两步下了楼,急匆匆地来到了人群外,挤进里边,用手掩住被弄得蓬头垢面的异人与周俭,人群中有的认出了吕不韦说:“各位先生君子,大家住一住手!”说:“这不是珠玉大商人吕不韦吗?”
有人质问吕不韦说:“秦昭襄王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妖魔,活埋了我们赵国的四十万军卒,你袒护他的孙子做什么?”
吕不韦笑容可掬地向众人鞠躬行礼,说:“各位先生君子,大家不要误会。秦昭襄王是我们每个赵国人不共戴天之敌,我怎么会袒护他的孙子呢?是这么回事,前两日异人到我的珠玉店里购买东西,帐没有算清楚,他赊欠了我的钱,我找了他好久都没找到。现在我得和他结帐要钱。”
人群中有的义愤填膺地说:“这个臭无赖,买东西不给钱,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吕不韦递给异人一个特别的眼神说:“走,到我府上将帐目结算清楚吧。”
异人瞅着眼前这位雍容华贵、富态有礼的商人,怎么也想不起来何时到他的店中购买过珠宝玉器。他不明白吕不韦想替他解围的用意,以为秦、赵两国交锋打仗,他是在邯郸倒了霉,有人来讹诈他。
吕不韦见异人愣怔不动,又催促了一句:“走吧,到我府上将帐目结算清楚。”
异人用愤慨的目光看着吕不韦问道:“这位商人,我什么时候买过你的珠玉,赊过你的帐呢?”
吕不韦语意双关地说:“走吧,到府上我一说,你就明白了。”
周俭在旁边看出了蹊跷,对异人说道:“公子殿下,你到这位商人的府上听听,也许能明白。”
见仆役周俭的话同吕不韦如出一辙,异人有些懵懂,半信半疑地自语道:“我真的买了珠玉没给钱?”
异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跟着吕不韦挤出了人群。进了吕不韦的府中,见门楣轩昂,廊亭幽深,不时地有穿着华贵鲜艳衣裳的仆役门客出入,异人知道,这位吕不韦绝非小商小贩一类的等闲之辈。
进了客厅,吕不韦把异人让到上座,施礼请安。
周俭问道:“贵商把我们请到府里,大概不是为了讨债吧?”
吕不韦说:“人们常说,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我见公子异人殿下遭到围攻,便想了个讨债的办法替你们解围。请公子殿下不要见怪。”
异人与周俭谢过,吕不韦说:“秦、赵两国刚打完长平之役,邯郸城里是多事之秋,请公子殿下不要随意四处走动,以免节外生枝,带来不测。”
异人说:“不怕贵商耻笑,我们从咸阳带来的银钱粟黍已经消耗殆尽,赵孝成王又不礼遇。我们主仆二人到了衣裳褴褛的地步,只好到外边受人雇佣,挣点银钱。”
吕不韦忙叫杨子取来十镒金,拱手呈奉给异人说:“这点薄钱请公子殿下先拿去以解燃眉之急,不要到外边为雇佣,有损公子体面。”
异人接过十镒金问道:“多谢恩公,在下日后一定偿还。”
吕不韦微微一笑:“公子如此问来,话就说远了。我久慕殿下的大名,来邯郸后一直想登门拜谒,只可惜没有缘由。今日天赐良机,有幸得见公子殿下,实乃吕某三生有幸。殿下在此为质,虎踞龙盘,他日定能扶摇直上云汉。能收下吕某区区十镒金,也算青睐吕某了。以后需要驱使吕某,吕某愿效犬马之劳。”
异人道:“那就要多谢贵商了。”
“敢问殿下所居何处?”
“脚巷。”
“殿下不介意的话,近日吕某会登门拜谒。”
“欢迎之至。”
异人与周俭离开后,杨子狐疑地问吕不韦:“吕大人,现在这位秦王孙异人,在邯郸城内,已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大人与他呼朋引类,不是捡老鼠屎往自己身上贴吗?”
吕不韦满盈盈一脸笑,问杨子道:“耕田之利几倍?”
杨子回答道:“十倍左右吧。”
吕不韦又问:“珠玉之赢几倍?”
杨子回答:“大人比我清楚,做珠玉买卖能得利百余倍吧。”
吕不韦还问:“立一国之君……又可赢利几倍?”
杨子摇摇头,回答不出。他莫明其妙地看出吕不韦布满狡黠的面孔。
见杨子不吭声,吕不韦又追问了一句:“立一国之君赢利几倍啊?”
杨子说:“小人不知道大人的金玉良言所指为何。”
吕不韦说:“那让我告诉你吧,杨子。立一国之君,可以获利无数倍。你没看到吗,那些布衣庶民,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像我们这些珠玉商人,虽然可以获得百八十倍,但也是惨淡经营,含辛茹苦。如果帮助一个人成为国君,可谓一本万利。参与国政,光宗耀祖,施展抱负,恩泽子孙!”
听了吕不韦这番话,杨子有所彻悟,问道:“莫非吕大人要在这位异人身上投资了?”
吕不韦说:“正是此意。长平一役,已露出秦国独霸天下的端倪。秦昭襄王的太子安国君有子二十三人,至今没有立嗣。只要我们肯使银钱,让异人广交诸侯,彰显仁德;且又去咸阳游说秦王,贿赂安国君、华阳夫人一批决策人物,异人归秦立嗣大有希望。”
杨子想入非非地说:“一旦异人能成为秦王,那吕大人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了!”
吕不韦满怀信心地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我们不遗余力地去做,上苍总会保佑我们的!”
他说这话时,双眼喷射出一道灼人的光芒。
萧瑟秋风挟带着函谷关外的散漫黄沙,不时地吹打着吕不韦轩车的车帘。慵倦着身躯的吕不韦躺在茵席上,似睡非睡地谛听着帘外远一阵近一阵的风声。他与杨子向西而行,风餐露宿,饱受颠簸之苦,终于进入秦国的本土。
一看到了秦国的地界,吕不韦来了几分精神。他挑开车帘,极目远眺。他想看一看泱泱秦国的山光物态、风土人情与关东六国有什么迥异。
一进入秦国的境内,吕不韦就感受到这里与关东地区迥然不同的风土与民情。他的车骑缓缓地走在华山脚下,通往咸阳的“平舒道”上。左侧巍峨的华山耸立,右侧湍急的黄河在这里向东流去,函谷关像一个瓶口控制住出入秦国本土的道路。极目向西望去,八百里秦川一片沃野。南山郁郁葱葱长满了檀、柘、松、竹,平原上种植着稻、麦、菽、稷。村落间鸡犬之声相闻,农田里阡陌井然有序。尽管吕不韦是个商人,也能看出秦国的关中地区是个土地肥美、物产丰富的地方。吕不韦愈接近秦国首都咸阳,感受愈深。一路走来,他对秦国必胜的信念愈来愈有把握……
于迷朦的尘霭之中,吕不韦远远地看见了两座金碧辉煌宫殿的屋脊。他知道,那里就是著名的章台宫了。随着道路的宽广,那些栉次鳞比依稀可辨的屋宇越来越清晰。过了渭水桥,便进入咸阳城了。
吕不韦让马放慢了脚步,通过车帘的轩口,饱览沿街两侧那些门庭若市、买卖兴隆的商号。吕不韦的轩车在熙来攘往的人和车水马龙之中艰难地穿行。他在心里称赞道:“咸阳城,好一个偌大的繁华昌盛的国都!邯郸城与之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他找到一家上好的客栈,歇息一宿。第二天带上金银财宝,去拜见华阳君。
吕不韦走到这座宏伟堂皇的宫殿门口的守门军卒面前说:“我们从邯郸来,有要事求见华阳君。”
军卒单凭吕不韦那身服饰就不敢怠慢,忙进去通报。
吕不韦进了阳泉君府内,落座之后,他对华阳君说:“我是邯郸的珠玉商人吕不韦,秦公子异人托我到贵府,有要事与华阳君相商。”
华阳君向吕不韦打听异人的情况,吕不韦绘声绘色地说:“异人殿下在邯郸仁厚爱人,发奋图强,攻文习武,遍结诸侯,被称为是仁德之君子!”
华阳君惊异地说:“噢,是这样啊!我还以为长平之战后,赵孝成王会拿他煞气,他的日子一定会艰难窘困。”
吕不韦接着说:“非但如此,异人殿下很思念咸阳城里的亲人,特别是对安国君、华阳夫人还有您更是朝思暮想。这次托我来,还给华阳君带来了许多礼物。”
吕不韦的话音刚落,杨子就把礼品一件一件摆在了华阳君的几案上。
华阳君赞赏地说:“异人这孩子,在邯郸呆了几天,不仅长了见识,还知情达理了!”
寒喧了一阵,华阳君问道:“吕先生,异人托先生来与我有要事相商,何谓要事?”
吕不韦环视了几案旁束手站立的仆役,递给了华阳君一个眼神,意思是说,有他们在这里交谈不方便。
华阳君屏退左右,说:“吕先生,现在说话不用顾忌了。”
吕不韦问华阳君说:“不知你以为的大富大贵,除了你自己能力和智慧以外,其他都是谁给予的?”
华阳君听了,立时拉下脸来,适才的兴奋突然消逝,冷冷地说道:“你问这干什么?”
“请你一定回答,这跟我要送你的宝物有很大的关系。”吕不韦诚恳地说。
“如果跟宝物有关系,那我不妨告诉你:对我帮助最大的人,当然是我的姐姐华阳夫人。”
吕不韦听了,点头道:“华阳君,你说得真好。我虽然只是个商人,但却与许多国家的要员打过交道,我觉得你是最明白的人,许多东西一看就透。”
“事实如此,我当然明白。”华阳君说:“我实话告诉你,我在秦国能够富且贵,我家中的珠宝,厩中的骏马,房中的美女才可以多得连我自己数也数不清……这一切,都要拜我姐姐所赐。”
“这么说,就连当今太子的财富,都不如你了?”
“不敢当,不敢当。”华阳君嘴上谦恭,心中却颇为自得,他昂起头,还很有些不可一世的味道。
吕不韦见了,心中只想发笑,脸上却十分严肃的压低声音谦卑地说:“在下冒昧,我有一个疑问,在心里憋了很久,不知可以问问你吗?”
“请便。”华阳君大度地道。
“如今秦王年迈,终有西去的一日,到了那个时候,太子定然即位。我想……太子一旦即位,对你来说,情况该是如何?”
华阳君听了,脸色突然大变,怒冲冲地瞪着吕不韦,手指着他说:“你是在笑话我!你是说我不能长久地富贵?”
“不,我只是在为华阳君着急,在下和华阳君一见如故,如果我来秦国做生意,势必还要仰仗华阳君作靠山呢。所以,我只希望华阳君长久大富大贵,永远是秦国最有权势的人,只有这样,我吕不韦才可以大树底下好乘凉。”吕不韦顿了顿,接着道:“我看到许多国家跟你一样的大贵人,一但朝庭有变,就一跌千丈。说实话,我认为你现在的形势危机四伏。因为你的姐姐华阳夫人,有一个潜在的最大危机。”
“什么危机?”
“无后!你的姐姐到现在还没有一个自己的儿子。”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