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袭身亡】
“牛头山!”
牛头山出现在正沿着嘉陵江长长的岸滩行进的一队骑兵视野里,经过长途跋涉的骑士们立刻兴奋起来。
“你到过葭萌关吗?”
葭萌关就在牛头山北麓,看见了牛头山,预示着葭萌关快到了。
“怎么没有,崇祯十三年那年不就到过?咱们是从临清门进的城。三街五巷,一色的青石板街道。还记得有座龙门书院,雕梁画栋的好气派。以为里面有金银财宝,结果进去一看,除了书还是书,气得你将书乱扔一气,末了揣两本走,说用来擦屁股软和。”
“哈哈,对对,你小子记性比我好。我也记起,关门前有一株千年古柏,对吧?好像还有块一人多高的石碑,镌有‘天雄关’几个大字。怎么又叫‘天雄关’?”
“牛头山地势雄险,又控扼着连接川陕的南栈道,天雄于此,所以叫天雄关。当时咱们从剑门关过来,走到碑前时,好像潘先生这么给咱们解释过。”
“唉,可惜好人命薄,不然,咱大西也不至于落败到今天这样。”
李定国在马上左顾右盼,终于发现了一处可以避风的崖壁。在马上叫杨畏之入关通报,又传令原地休息,然后他跳下马。
刘进忠与清勾结的种种情形,李定国早已侦知。但他在接到张献忠谕旨后,思虑再三,仍只带了五百亲兵出发来广元。这是非常冒险的,但如果率大兵直前,就很可能将还在犹豫中的刘进忠激变。他也深信,只要到了广元,凭他在川北军中的威信,完全可以将这场可能出现的叛变消弭于无形。
原野上寒风呼啸,不时有挂于树枝上的败叶给风吹起在空中打旋。
冬天的山野里虽然肃杀,可嘉陵江水却是分外缥碧,如一匹青练铺展在脚边。战旗猎猎,寒风飕飕。士兵中不断有人大声地咳着、擤着鼻涕。
李定国抬眼望,对眼前的牛头山紧瞅。一条小道,羊肠一线从牛头山蜿蜒而下。那就是刚才几个士兵提到的蜀道。望了一阵,他感觉那条小道上有人在奔跑。于是赶快举起千里镜,视野里出现了好几个跳蚤样的小黑点。一个在前拼命奔跑,其余的隔着不远的距离在追赶。
“去几个人,看是怎么回事?”李定国放下千里镜说。
立刻有十几骑如脱弦之箭向坡上冲去。
不一会儿,派去的人又一阵风样跑回来。
“好悬,再慢一步,吉姑娘就没命了。”领头的一棵葱说。
风鬟雨鬓的吉梅,由亲兵扶着从马背上下来。
“吉梅,这是怎么回事?”李定国吃惊不小。
“定国,快,刘进忠降鞑子了,他已在前面关内埋伏了好几千人,就等着你去钻他圈套呢。”吉梅顾不得喘气说。
“你怎么跑出来的?”
昭化距广元近百里,全是山路。
“昨晚我逃出来,知道你要经这里去广元,就跑到这里来给你报信。”
“那刘进忠也在前面关内?”
“他没在,他给鞑子带路奔西充偷袭老万岁去了。”
这个消息更令李定国震惊。
“什么时候奔西充去的?”
“也是昨天,连更连夜出发的。”
杨畏之从关上回来:“禀将军,关上已做好迎接咱们的准备。守将马上亲自来迎接。”
“上马,立即返回。”李定国下令。
“将军,关上来人怎么回复呢?”杨畏之不知所以,也显得很吃惊。
已上了马的李定国想了想:“畏之,你对他说,鞑子已攻破朝天关,本帅回防保宁,叫他立刻做好迎击鞑子的准备。”
五百骑在李定国的率领下,裹挟着江上寒风,顺着来路跑了回去,转瞬消失在山野中。
在接近顺庆的一条山道上,疾速行进着另一支身着大西军服的骑兵队伍。虽是隆冬天气,仍走得人人淌汗。为首一员将官,取下头盔拭汗,露出了被剃得精光的前额,一根粗大的辫子从脑后滚了下来。这是一支清军。看见前锋统领鳌拜勒住缰绳,稍后的吴之茂立即跟了上来。鳌拜所领是清军大队的前锋,在吴之茂的向导下,经连续数天衔枚疾走,沿途又得到周建鲁所窜通的保宁诸生罗长允、杨芳名、郑大伦、张思彦、李春选等人分别在槐树驿、烟烽楼、土地关等地的配合,虽已深入大西势力范围数百里,却仍没被发现。
“再往前,穿过前面那片山地,就到嘉陵江边的瓦子滩了。”吴之茂对鳌拜说。
一骑探马飞驰而至,向鳌拜禀报:“禀将军,前面山隘有一支人马驻守。”
鳌拜略感吃惊:“不是说这一带没有大西军吗?”
吴之茂也感到惊讶,想了想,说:“可能是摇天动的人。”
“什么摇天动?”鳌拜问。
“噢,是庚辰年,也就是明崇祯十三年,献贼窜往汉中途中,从平利开始,曾掳过大批人,献贼退出汉中后,这批人纷纷逃返,却遭到关南道刘某的擒杀。走投无路下,这批人结伙流入川东北为寇。领头的两个人一个叫摇天动,一个叫黄龙,共有十三营人马,川人习惯称之为摇黄十三家。献贼在甲申年再次入川,这批人除袁韬、武大定两家降于伪明外,其余表面上又归附了献贼,但却从来不受献贼的约束,还不时去向献贼管辖的州县索要粮饷,献贼也特别恼恨这批人。”
鳌拜听完介绍,转身问探马:“有多少人马?”
“只有两百多人。”
“去看看吧。”
鳌拜说罢催马前行,赶到寨下,见寨子并无防备,当即下令攻寨。
“攻入寨后,尽行剿灭,不许留一个活口。”鳌拜说。
一场战斗在山隘口爆发。一顿饭功夫,攻下山寨,鳌拜留下十余人在寨内接应后面肃亲王豪格所统领的满蒙大军,又继续赶路。刚入薄暮,鳌拜所领前锋已顺利从瓦子滩渡过嘉陵江。
十一月二十七日清晨,大雾严严实实罩住原野。凤凰山腰行在内的张献忠起了个大早,穿着蟒衣半臂衫,由王尚礼陪着,步向马厩。昨夜,他骑了多年的“黑缎”马一直不安宁,又嘶鸣又刨槽子,显得十分烦躁不安,他担心马有什么毛病。
“黑缎”看见张献忠走近,又“咴咴”叫了一声。张献忠上前轻轻抚着马头:“伙计,怎么了?安静些。”
听了张献忠的话,“黑缎”果然安静下来,低下头舔着槽圣内的料豆。
张献忠感到身后起了一股冷风,转过身子,看清是天威营。
总兵王见明手下亲兵冒冒失失撞进来。
“啥事?”张献忠对亲兵的冒失顿生不悦。
“王将军叫我赶快回来奏报,我们在刘二嘴垭口前牧马岭撒毽塘时,看见有十四五个鞑子骑着骠壮的马从山谷中往这面过来了。”
“隔了多远,就看清了是鞑子?”
“一里开外,王将军和我都看见鞑子摘下帽来扇凉,秃着半个前额,就赶紧回来报信了。”
张献忠看了一眼弥漫马厩的浓雾,盯住亲兵问:“你能认出马厩门边立的是谁吗?”
亲兵掉过头去,马厩门口浓雾中浮动着一个人影,但哪里认得出是谁,不禁张口结舌。
“来人,将谎报军情的人拉下去把头抓了。”张献忠说。
亲兵吓得扑通跪下:“陛下,小的没撒谎,真的看清了是鞑子。”
王尚礼抬头,门边浓雾飘过,对面山坡上的绿树在朝暾下历历在目。
“陛下,饶他这遭吧,既说是见明派他来的,把见明叫来一问不就得啦?”
“好吧。”张献忠将脸转回马厩,嘴里说,“狗蛋,去把王志贤的婆姨抓来咱问问,把王见明叫回来。”
昨夜,破襄阳时投入的王志贤跑了,令张献忠特别气恼。他决定拿他的婆姨出出气。张献忠拍拍“黑缎”的额头,动步回屋。刚坐下,厅外又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王见明赶回来了,进屋跪下地就奏:“陛下,方才我叫亲兵回来奏报的那十几个鞑子已入马槽沟了,树林中有雀子惊起,我担心后面还有鞑子的大队人马前来偷营。”
“真有这事,刘进忠干啥去了?那孤去看看。王见明,如果谎报,待孤查明,就将你的头抓下来。”张献忠说着起身,带上十几名亲将冲出西南寨门直奔太阳溪。
太阳溪畔,浓浓淡淡的雾随着山风移动,一会儿遮住这,一会儿露出那。溪对面果然有影影绰绰的人马影子。
为清军向导的吴之茂几乎同时看见了立在溪对岸手搭凉棚张望的张献忠,立刻对身边一名叫雅布兰的巴牙喇壮达说:“快看,对岸那个衣蟒半臂的就是献贼。”
操弓在手的雅布兰昕吴之茂如是说,举起弓一箭射出。“哧!”一支四尺长的雕翎箭随声至,从张献忠手搭凉棚的左腋下透肋而入。“哎呀!”张献忠大叫一声,从马上滚落。
事出突然,双方都愣了神。雅布兰突然发出狂吼:“献贼给我射死了!献贼给我射死了!”
后面大队清军听见呼噪,催马赶来。山谷中骤然响起雷鸣似的马蹄声。
王尚礼翻身下马,见张献忠左手兀自扬着,一支箭从左腋直透心脏,鲜血汩汩而出。赶快将张献忠抱上马,对已投入搏战的其余亲将大声说:“你们抵挡一阵,我送老万岁回去。”说罢策马疾驰而去。
大队清军一阵风卷过太阳溪,很快将张献忠带出的十几员亲将尽数砍死,狂呼乱叫着扑向西南寨门。
听见鼓噪,孙可望赶到寨门边,刚好撞见王尚礼驮着血人似的张献忠从雾里钻出来。王尚礼高叫:“大千岁,鞑子来偷袭了,陛下中箭了!”
孙可望说:“慌啥?送陛下后面去。”
是大雾帮了偷袭者的忙,追过太阳溪,直扑凤凰寨西南寨门的清军不过是鳌拜手下五牛录的人马,随同来攻的刘进忠部也不过三千多一点。此时豪格大军还远远未到瓦子滩。凤凰寨内大西军少说也有三万之众。前锋参领南朱马喇带了十几骑本意是来窥寨,凑巧雅布兰一箭射中张献忠,当机立断,立刻麾师进攻。浓雾中人影憧憧,筚篥声声,声势如千军万马一般。加上张献忠中箭的事迅速传遍寨子,军心一乱,纷纷只顾逃命,真正草木皆兵了。转瞬之间,寨门就给突破。孙可望抵挡一阵,见大势已去,只得护住张献忠往打船坝退去。
厮杀声在西南寨门边响起的时候,白飞云是第一个引起警觉的,他有过玛瑙山、潜山两次大营被敌攻破的经验。一听类似垮屋塌墙的声音,就知道情况不好,一面叫巧沁通知几位娘娘,一面赶紧披挂起来。寨子很快攻破,白飞云指挥卫队向寨子西北门突围,迎头遇一队清军拦截,拼死前冲,才冲出寨去。山野里到处是溃逃出来的大西军,如赴水鸭子一样向四处乱窜。白飞云与陈芳华、李丽华、许若琼身边已无一兵一卒,很快也跑散了。陈芳华搂着才一岁的小王子,喘着哭着,踉踉跄跄往前跑,累得实在走不动了,绝望地坐在地上。四五个紧追不舍的清兵,离开不到十步。危急关头,一个背扛大刀手执铁棍的黑脸大汉猛扑过来,一阵乱棍,瞬间将几个清兵全敲死在坡上。陈芳华惊魂甫定,抬头看救她命的人,原是宫廷锦衣卫使王珂。
陈芳华站起来,又抱着小王子往前跑。王珂舞着铁棍断后,那些追近前的清兵都倒在了他的棍下,其余的见王珂勇猛,都不敢穷追。追兵远了,王珂见陈芳华实在走不动了,将铁棍一扔,就来陈芳华手中接小王子。
面前出现了一道悬崖。后面又一队清兵狂呼着攀藤附葛追来。王珂将小王子递给陈芳华,从肩后抽出刀,对陈芳华说:“娘娘,我在这里抗一阵子,你赶快跳下去,认命了。”陈芳华无路可走,闭上眼,将王子搂在怀中,纵身跳了下去。王珂也纵身跳了下去。
想不到悬崖下是一道长着小灌木,铺满落叶和蕨类的斜坡,两人滚下去,只是头发散了,衣服划破了,皮肤受了点轻伤。待崖上清兵离去后,他们才互相搀扶着离开。
凤凰山上下,汤浇蚁穴般,人人在逃窜。众将领拼死护着受重伤的张献忠且战且退。幸亏李定国率轻骑及时赶到,杀退追敌,众人才平安退入打船坝。
查看了张献忠的箭伤,老神仙一脸无奈,转身走到门外对跟来的孙可望说:“大千岁,我能做的,就是暂且将箭杆剪断,让陛下的手好放下来。”
“不能拔出来吗?”
“已穿透心脏,拔出来,马上就没命了。”
“照你说的办吧。”孙可望说。
于是老神仙将箭杆剪断,敷上一种味很辛烈的药末,再用帛层层裹上,血止住了。张献忠渐渐苏醒,看着围在身边的人,诧异地问:“这是啥地方?”
“打船坝。”
张献忠想将手挪动,才抬胳膊,就“呀”地惨叫一声。箭伤处血又湮出来了。额头上,豆粒大的汗珠也渗出来。“啊!”张献忠又痛苦地大叫一声,将身子扭动着。
“快快按住陛下,不能动,一动,身上的血就会流干了。”老神仙忙招呼。
孙可望、王尚礼上前按住:“陛下,你不能动。”
“渴。”张献忠叫。
老神仙端来一碗黑色的药水。张献忠狐疑地望了一眼,一口气将那碗药水灌下去。
喝下药水,张献忠的痛苦似乎有所缓解,昏蒙的眸子又亮些了,精神也镇静下来。
“你们都出去,就可望你们四个留下来。”张献忠说。
望着留下来的四位义子,张献忠脸色异常平静。
“孤这次是活不出去了。”张献忠说,眼神里流露出讥嘲的微笑。
“父王安心养病,老神仙说了,这次父王受的箭创是很重,但还不至于有生命之虞。”孙可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