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误会了。”焦影肃然地说道,“我确实钦佩她选择的生活,我认为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这种选择是非常伟大的。我没有别的意思。”
“你们诗人就喜欢夸大其辞。”
焦影不想就这个话题谈下去,焦影觉得要让她理解姐姐的行为所具有的意义暂时还是困难的,于是他岔开话题:
“你那天给我打电话又挂下了,是怎么回事?我担心你出什么事了。我给你单位打电话,说你休息。”
“你是怎么知道我新居电话的?”戴仪说,“我好像没有告诉过你。”
“是你单位的人告诉的。”
“你今天怎么想起约我了?是不是和你的某位情妇关系断了,对浪漫少女又感兴趣了?”
焦影觉得戴仪的话语里有一种一时还难以捕捉的生涩。
“我喜欢从前的戴仪。”焦影硬邦邦地说道。
“从前的戴仪是什么样子?”
“开朗、明媚、活泼。”
“还有呢?”
“不会损人。”
“还有呢?”
“一往情深。”
“对谁一往情深?”
“我是说她要爱上一个人的话。”
“不,你在说谎。”戴仪倏然说道,“你喜欢现在的我,你只喜欢不爱你的人。这是你们这些人的通病,充满征服欲,以此来激发自己,掀起自己的感情波澜。别以为我不懂。”
焦影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焦影转而意识到自从跟这位护士相识以来,他过于忽视她了。
“可是我……”她眼里盈满泪水,神情愁苦而无奈,“我无法做到……不爱你!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逃到大兴,可日思梦想的还是你。我一遍遍地读你的诗,想你的神情举止,想你的那些我未见过面的情人--我知道你肯定有好多情人。那次给你打电话,说了一句就挂了,你知道我内心的搏斗有多激烈吗?你今天约我,我想拒绝呀,可做不到,使出浑身力气也说不出一个‘不’字,我恨死自己了!”
“夏利”上了北三环后便一溜烟地飞驰,安贞桥南路口出了交通事故,一辆货车把一辆自行车带倒,是女式豪华山地车,已轧得不成形状。万幸的是骑车的少女安然无恙,交通警正在听当事人陈述,很多人在围观。“夏利”稍停片刻便转弯朝北直驰而去。
焦影静静地望着车窗外交融在夜色和灯光之中的片片楼群,焦影不明白他内心是兴奋还是惶恐,在焦影的诗歌与交流中他经常使用“一往情深”这个成语,唯有此刻的感觉最为真切,包括对它的承受所产生的负担与疚痛。
出租车停在五洲大酒店前。
付了钱--焦影抢着付了,他们来到戴仪的公寓。
温馨而惬意,从弥漫着油炸麻雀、烤羊肉串、煎饼、玉米饼的油污气味的大街进入典雅豪华的客厅,焦影在惶恐之中体会到了邹艳梦寐以求的贵族生活的含义。也许在这种环境里待久了也会烦腻的,就像在天堂待久了就会成了地狱一样。但就目前来讲,焦影还没有足够的信心和能力抗拒这种物质的诱惑,确切地说,焦影丧失了抗拒这种物质诱惑的信心和能力。好多年之后焦影在回首这段暧昧时期的心路历程时,依然不无惶惑:假如没有在物欲横流的现实中产生的无所适从的迷惘、颓废、失落,还会有他对处女体验的病态追寻吗?
焦影没法明确这个问题,作者也没法解答这个问题。在这部书的初稿后记中,作者用充分的篇幅表达了他创作时的挣扎心情。“在焦影身上我融进了我的郁闷悲苦,”作者写道,“当初我根本没想写他文学信念沦丧之类,只想以他对处女体验的渴望和追求为载体,揭示人类普遍存在而又秘不可泄的精神窘境,探索中国的人格之谜,人类的精神之谜,这一题旨在多年前一篇半途而废的中篇小说《裸夜》创作之前就强烈地萌动于心了,我不知道在这部书稿里是否散发着这一理性的光辉,在我对我的主人公进行一次举步维艰的心灵探险之后,我觉得我当初的思考不是过于复杂,就是过于简单了……”无论简单还是复杂,焦影当下的渴望是充满精神求赎意味的,焦影忘不了这个夜晚。焦影在跟随戴仪来到她的公寓的最初时刻的尴尬是如何消失的,他从来就没有忆起过,焦影忘不掉的是床单上的那片红色,焦影当时的快乐和喜悦绝不逊于当了皇帝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虽然后来在回忆这片红色的时候他感到恶心和愤怒,但焦影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那么兴奋过了,或者说那么绝望过了,那是一种兴奋到顶点的绝望,绝望到顶点的兴奋。一个人一生中很难有几次死而无憾的感受,像焦影这样以自我为中心的贪生怕死的人更难获得这样的感受,但那一天晚上他获得了当时即使有人宣布他患了绝症,他一点儿也不会害怕的感觉。那一会儿他觉得所有人生的问题都解决了,连老婆单位要交的两万元房费也变得就像要交两毛钱一样不足挂齿,他重新坚强而又充实,那久违的文学之梦姗姗而至,就像一个泯灭了真性的疯子,重新恢复了他的正常生活。甚至他还默吟了叶芝的诗,那位爱尔兰诗人写给女革命家矛·特冈的那首着名的诗让他心潮激荡还是在他上大学的时候,可那一天晚上他不断沉吟那首诗,似乎重新回到了朝圣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