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恩说：“老五娶的这媳妇，方圆百里得说百里挑一。这心眼子，这活计，为人处世这个懂事，样样都让我称心。我们张家不能无缘无故赶走人家，真要是那么做了，要遭天打五雷轰啊！”
二老所述句句在理，说得滕益口喘粗气，火冒三丈：“我听明白了……老五他就是上了天，我也要把他拽回来！”言讫，朝鞋底子磕了磕烟袋锅，冲邢世荣说道：“他大，你先写封信去，就说你舅带上勤英不日即到！”
这天，滕益备足了盘缠，带上邢勤英和她的大哥邢登岳、张家老六张翰麟，一行4人翻山越岭，行程半月有余，径奔大良而来。
张灵甫接到信件，自知麻烦要找上门来，忙召集下属商量对策，决定由团副和王志强副官出面应对，就说张团长最近出了公差，不日即回，先探探口风，再见机行事。
这日下午传令兵报告，一大汉领着两男一女求见张团长，团副和王副官忙出去迎接。至晚，两位军官陪着4位农民好吃好喝饱餐一顿，又安排房间早早歇息。翌日晨，乏解了，力气也恢复了，滕益打发邢登岳和张翰麟返回东大，留下他和外甥媳妇再多住一些时日。
好吃好喝又住了1天，到了第3天中午，滕益等得不耐烦了。此时，大圆桌上已摆上6个浅粉色的大圆盘，四周是一色漂亮的瓷碟儿和瓷碗，再看一桌子五颜六色的菜肴，宛如一朵朵盛开的大牡丹花。
勤务兵正在上菜，滕益问道：“我们已来两日，你们的张团长为什么还躲着？”
勤务兵忙恭维说：“团座出差去了，很快就回来！很快就回来！”
滕益直视勤务兵的眼睛，怒道：“他再藏着躲着，我们这就走人，宁可上街讨饭，也决不端他的饭碗！”
勤务兵连连躬身：“团长就回来，就回来。”
滕益大怒：“什么就回来，就回来，让他马上给我出来！”言讫，撸卷袖子破步上前，就听哐啷啷连声巨响，一桌子的酒菜被掀翻在地，苦心酿就的朵朵牡丹顿时被摔得七零八碎。
勤务兵慌了，出去报告给团副，团副与王副官一合计，既怕进去碰一鼻子灰，又怕处理不当惹火烧身，万般无奈只得找团座禀报实情。
见到外甥，滕益的气消了一半。他将外甥媳妇支走，压住火气道：“我说老五呃老五，你啥时学会跟你舅舅玩心眼了？呃，长辈们吃尽苦头养大了你，供你念了高小、初中、师校，你大、你岳父又供你念了黄埔军校，如今当了官了，翅膀硬了，就不是原来的你了。我问你，你家女子咋的了？你为啥不要她了？你说出个道理来，也让我这个做舅舅的听听！”
张灵甫垂头小声道：“强扭的瓜不甜，勤英不识字，是个小脚，一起生活，不光说不到一块，遇有场合，也带不出去。时代变了，现在国家提倡婚姻自主，提倡新生活运动……”
“强扭的瓜不甜，婚姻自主，你早干啥去啦？小脚有什么错啊？我姐，也就是你的亲娘，你亲娘是小脚，你岳母是小脚，抚养过你的妗子也是小脚，是小脚就丢人吗？没有这些小脚女人养活，你生下来就是个大男人吗？不识字就带不出去了？你大、你舅、你岳父都带得出去，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带不出去了？”
“舅，你说得没错，但那些都是老皇历了。我刚才不是说了么，时代不同了，我现在是公家人，您老人家是没在公家堆里混……”
舅舅打断道：“公家人？公家人我见得多了，官人也见过不少。什么叫老皇历？玄奥啥呀？乡下不识字的女子遍地都是，哦，统统一脚都踹出家门？那可能吗？新皇历是这么说的吗？你现在是自己不觉，亲人们看得一清二楚，你是自主了，新生活了，可你的亲人们却痛苦、遭罪、一宿一宿地睡不着觉！乡下妇道人家自小有几个念书的呀？可她们也是人，也有人的尊严啊，况且谁都有自己的爹娘和兄弟姐妹，牵扯到张、邢两家这么多口子人，你想过后果没有？”
外甥听了苦笑道：“舅，时代在变，国家确实提倡婚姻自主，年轻一代要敢于去除世俗观念，敢于砸碎旧的枷锁……”
滕益板起脸来，斩钉截铁道：“你别说了 ，那些大道理都不重要，眼下重要的是你必须要这个女人，必须跟她生一个娃。这不单是你舅舅和你妗子的意见，你大、你大爸、你岳父岳母、你长兄都是这个意见！”滕益以不容商量的口吻下达着命令。
下午，张灵甫遵嘱落实了一个套间，又找来一张质量上乘的行军床。吃完了晚饭，滕益看着外甥、外甥媳妇进了里间，自己躺在外间那张行军床上。从形式上看，舅舅既像一名保卫干事，又像一名夜间看守。就这样在舅舅的严密监控之下，夫妻合房40余天。
一个多月之后，部队换防要去四川的三堆坝，上级明文规定，行军打仗，不准携带家眷。老五将实情说于媳妇，勤英懂事，便去跟舅舅说，舅舅默许。临走，张灵甫告诉舅舅过些日子派人送去一匹白马和一个绿色的军用蚊帐，又花钱在当地雇了4名轿夫，用两副滑竿分别将媳妇和舅舅送回东大村和南城寨。
竹子竿，绑两边，串铃响，滑竿颤，过了一岭又一岭，踏了一栈又一栈……那日4轿夫起了个大早，抬着两副滑竿一路前行，风餐露宿，半月辛苦自不必说。到达长安时，勤英和舅舅分了手，一个奔长安的东大镇，一个奔户县的草堂镇。傍黑时轿夫将五娘抬到了东大村的南门楼子，因路途经过的地方太多，坐滑竿的时间也太长，两轿夫放稳滑竿，掀起帘子唤五娘出来。五娘懵懵懂懂，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等下了滑竿，迎面望见一座戏楼子，不禁向轿夫惊问：“咦？你们把我抬到什么地方来了？这儿怎么像我们东大村的戏楼子啊！”
两轿夫大笑：“您算说对了，这儿不就是你要回的东大村么！”
五娘这儿瞧瞧，那儿望望，须臾开怀大笑，差点没笑闪了腰。
当下付了工钱，快步朝家门口走去。进了屋，笑说方才之事，婆婆和妯娌们听了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至傍晚，回了娘家，娘家人听了又是一番大笑。父亲说：“老五听了舅舅的话，还花钱给你们雇滑竿，老五良心没坏，老五还真不是陈世美。”
不久，五娘怀了孕，那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公公和舅舅没白疼我一场，这下我可有后啦！往后即便来八台大轿抬我，我哪儿都不去。没有舅舅帮我，也不会有我的今天。”勤英心里这么想，嘴上也是这么说。
消息顺风传出十里地，也传到了南城寨，人们就议论开了：
“他舅是谁呀，老五敢不听吗？歪老汉为乡民的事找过县长，县长都给足面子呢，何况一个娃了。”
“老五让他舅训得说立正不敢稍息，老老实实让干吗干吗，他媳妇硬是在部队住了一个多月。”
“话得这么说，一个带兵打仗的团长，是那么容易就范的吗？老五惧怕舅舅三分不假，可打心里服舅舅爱舅舅才是正格的，换个人试试，不可能！”
1932年冬，邢勤英生一男婴，乳名俊彦，取学名张居礼。张家兄弟到了这一辈，乳名多沾“彦”，学名多沾“居”。
居礼出生后，邢勤英奶水渐渐不足，后从刘村请来一奶妈，还是不行，消息传到滕家，滕益赶紧打发儿媳王生文过来给居礼喂奶。自此，五娘对舅舅更是感激不尽。
晚年，五娘双目失明，仍念念不忘舅舅的好处：“没有舅舅，就不会有今天的居礼，有了居礼，我这瞎老婆子才老年有靠，也才有可能活到七十多岁！”
五、士兵违纪，送命归西
1932年11月，张灵甫率部参加了对鄂豫皖苏区的第四次“围剿”，“追剿”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徐向前部，双方激战于秦岭北麓的户县庞光镇。战斗中，第1师独立旅1团团长被埋伏在杂草丛中的红军战士击中身亡，之后团长的位置由3营营长张灵甫接任。次年1月，1团驻防陇南，不久改驻四川广元地区的三堆坝。
广元小城依山傍水，支流交错，景色绮丽。这天太阳西下，坡上坡下炊烟缭绕，正是农妇烧汤烹饪的时间。1团2营有个士兵，麻脸，小个，右肩挎枪，偷偷摸摸地闯进一农家茅舍。他眯着细眼在院子里东瞅瞅，西看看，只见一少妇身穿红花衫，脸膛红嫩秀美，手提一个木桶，如春燕展翅，从正屋来到了院子。
麻脸士兵浑身麻酥，嘴角流出一串串口水。他举目四望，走走停停，确认院内屋内再无他人，便尾随少妇身后发出声声淫笑。少妇闻声回头一看，顿时吓得不轻。她灵机一动，转身想跑出院子，麻脸士兵一手抓住少妇的手腕，一手搂住后腰，使出全力向屋里拽，边拽边大嫂大姐地叫个不停。
到了内室，麻脸士兵拴住房门，那少妇早已吓得脸色苍白，四肢战抖，连哭带喊，发出声声尖叫。麻脸士兵恐出祸端，抡起枪柄恫吓道：“不许叫，再叫我就砸死你！”言罢，放下枪支紧捂少妇的嘴，少妇挣扎着连声求饶，麻脸士兵情欲如火，疯狂地把少妇压在身下。
片刻以后，麻脸士兵整衣束带，扛上步枪，佯装镇静地出了院门，吹着口哨朝坡下的道路走去。
麻脸士兵刚一离开，少妇追到院内，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隐忍不住，一边号啕，一边破口大骂：“你个驴日的王八蛋！你个该杀的畜生！当兵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天边的云霞被落日的阴霾渐渐吞噬，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在连绵起伏的山岭和川道溪旁的小路上，有谍报员和哨兵在值班巡逻。他们荷枪实弹，警戒着城里城外的安全。一谍报队员绕过一片竹林，在经由小溪河畔时，忽听附近茅舍有少妇的啼哭声和不干不净的叫骂声，待驻足静听，不禁打了个寒噤，于是疾步改道直奔茅舍。
少妇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俯仰之间见院内又进来一个扛枪的人，以为又一个驴日的小子进来了，顿时精神错乱，吓得跪倒在地，连连求饶。
“莫怕！莫怕！”值班谍报员止住脚步，连连摆手安抚，“莫怕！我是巡逻兵！刚才你家是不是来过士兵？他是不是干了坏事？是高个还是矮个？他有什么特征？”
少妇渐渐镇静下来，她撩起红花衫的前襟，擦了擦眼泪和鼻涕，泣道：“矮个子，两腮长有一溜胡楂，脸上有麻点……我实在没脸见人了，呜……呜……呜……”少妇双手捂面，痛不欲生地哭了起来。
谍报员点了点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您不用说了，快回屋歇息吧！”言讫，拔腿就走。
在返回团部的路上，谍报员判断，干这坏事的一定是2营3连那个下士李麻子，呸！好一个大色鬼，部队刚刚开进广元城边，就闯下这么大的乱子，一旦报告给张团长，不把他砍了，也得把他毙了。
谍报员深知事件严重，分秒不怠，迅速将此事报告给谍报队王队长。王队长也不敢耽搁，立刻领着谍报员来见团长张灵甫。
当下，连长以上的干部会议刚刚结束，没等谍报员说完，张团长气得心怦怦直跳。他攥起拳头，在办公桌上猛然一击，“吃了豹子胆啦！刚刚进川，居然干出这等事来！王队长，马上给我抓人，我看他长了几个脑袋！”
王队长如临大敌，二话没说，叫上两名虎背熊腰的队员，每人手提一条麻绳，直奔3连绑人。两刻钟之后，被五花大绑的麻子士兵踉踉跄跄来到团部，“报告团长，已审过了，麻子下士供认不讳！”王队长说。
见了团座，麻子士兵当即跪地求饶，宛如一根被曝晒了多日的干茄子，面色蔫黄，浑身抽搐，鬓角处那几绺耷拉下来的头发也跟着一起上颤抖，鼻涕滴答滴答顺着嘴角往下淌。
张灵甫脸色铁青，两眼射出凶光，走到麻子跟前，就听啪啪两声，在麻子脸上来了个左右开弓，骂道：“蹂躏民妇，人面兽心，破坏军纪，辱我1团荣誉！”转而喝道，“来人！把这个披着人皮的野兽推下去砍了！”
团长一声令下，两名彪形大汉推搡着将麻子下士来到坡下的杂草丛中。一名高个子青年士兵手握一把银闪闪的军刀，站在罪犯的背后，只等团长一声令下，人头落地。
就听张灵甫喝道：“别让麻子的血脏了军刀，给他一枪上路！”言讫，从腰里拔出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啪！”的一声，麻子下士倒在杂草丛中，脖间血流如注，染红了约半张苇席大的草地。
张灵甫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他挥动右臂对一名副官喊道：“命令全团坡下集合！”
一眨眼工夫，杂草丛中黑压压站满了数百名官兵，个个屏住呼吸，目不斜视，不知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张灵甫昂首挺胸，走到2营营长面前，厉声问道：“麻子下士可是你营3连的人吗？”
营长上前一步，双腿并拢，行礼道：“报告团长，是我营3连的！”
张灵甫转身喝道：“3连连长站出来！”
3连连长一听喊他，吓了一跳，毕恭毕敬地出列，听候发落。
张灵甫斥问：“你们3连的人侮辱蹂躏民妇，这么严重的伤风败俗之事，你知不知道？”
连长低声回道：“报告团长，我确实不知道。”
“不知道？身为连长，平日你是怎么带兵的？怎么进行教育的？你连发生如此严重的事件，这是不能容忍的渎职行为！作为连队基层干部，同样不能免除处罚！”说着抬头朝众官兵大声喝道，“2营3连的李麻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所在连的连长同样不能宽宥。现在我决定，罚3连连长20个杠子，立即执行！”
就听扑通一声，3连连长被按倒在地，当众责杠。
六、铜匠之女吴海兰
1933—1935年间，在广元周边驻扎着很多部队，有张国焘、徐向前的部队，有邓锡侯的国民革命军28军和田颂尧的29军。再到后来，胡宗南的中央军也开进四川。张灵甫时任中央军第1师独立旅1团团长，奉命驻扎广元县城三堆坝。
广元城内有一条街叫打铁街，离打铁街约100米远，有一南街，南街有一文姓人家，儿子叫文耀华。1926年，文耀华的二姨妈嫁给了铜匠吴学炳的长子吴正有，有了这层亲戚关系，文耀华经常去打铁街看吴铜匠打造铜器。吴学炳原籍四川巴川人，后定居广元，娶妻张氏，生有两子一女，次子叫吴正权，女儿叫吴海兰。
拉风箱、化铜、打造铜器，吴铜匠每日在店铺里忙碌，有时一直干到深夜。店铺的对面是一个群居的大杂院，吴家在院内拥有三间内室和一间存放杂七杂八物品的厢房。
说来打铁街格外的热闹，吴铜匠的铜铺居中，往东是郑秃子开的凉面店和侯家开的侯家醋坊；往西是牟家开的杂货店、朱铁匠开的朱家铁铺和徐家开的徐家皮坊。朱家铁铺的生意是给骡马挂掌，徐家皮坊专销牛皮和羊皮。
这些开有店铺的市井人家，当年要属侯家醋坊的子弟最有出息，其长子侯昆，带副眼镜，人才出众，担任过国民党广元区分部书记；次子侯兵，曾担任广元童子军教官。随着政权更易，两个儿子的结局很惨，1949年侯昆被人民政府判处死刑，侯兵被判劳改，于2002年去世。
说到童子军，文耀华老人拉开抽屉取出一张照片，照片摄于1937年，打铁街上并排站着3个模样可爱的童子军。文耀华说：“当年广元街头店铺林立，照片上有一‘保’字样的店铺，全称叫‘保元堂’，专门经营中药。后方这座建筑叫钟鼓楼，楼的顶端为大钟模样，下方为一圆形的大鼓形态，底端为阁楼状，故称钟鼓楼。鉴于北方多处佛教圣地遭日军飞机轰炸，一座座佛塔被夷为平地，1940年政府下令将广元的钟鼓楼拆毁，这张照片照于拆毁之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