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乡长麻烦,当牲口贩子简单。当乡长是做人的工作。当牲口贩子是做畜牲的工作。
三川半出过不少当头当长的人,里长、保长、乡长、村长。一个人要当头,一个人管很多的人,凭什么?凭力大?那个叫铜头的力大,他没当过什么长,他力大当挑夫。凭聪明?陈次包聪明,他聪明只能捡粪。三川半自陈川王以来就有管人的人,管人的人为什么能管人,谁也说不清楚。其实,一个人能管住许多人,并无什么道理,许多人愿意让一个人去管,这才是道理。
那个人不当乡长当了牲口贩子,不管人只管牲口,牲口不是人,不愿意让人去管它们,哪怕你当过乡长。你善待它们,它们不懂,你恶狠狠地对它们,它们不怕。当过乡长的人同畜牲打交道并无什么优势。他心态很不平衡,工作很不顺手’活动很不习惯。他当牲口贩子的状态正好能装进他讲滥了的那几句套话里。他常常用这样的语言和语气组装成报告,讲话。一张老嘴,几句现话。听的人以为你很有想法,其实你并没有什么想法。一个人心里想什么,总不能在报告里说出来。不会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人家看起来你就是个乡长。
乡长作报告不要动用思想,嘴巴讲着,心里还可以想着,嘴巴还在讲台上,人就到了别处。别处是红星村小学来了位年轻的女教师。乡长作完了报告天就黑了,黑了就赶往红星村,年轻的女教师招待他吃丁晚钣,吃了饭就同女教师谈工作,谈了工作就抱女教婶,抱了女教师就睡一床7。然后被捉。三川半人一般不管这个事,乡长同港妁女人睡觉是不会被捉的,捉了那男人就没面子。乡长同女教师噔觉正好捉,女教师没男人,捉了不损谁的面子。这一捉就来了管亍部的。管干部的问:你为计么要搞?
经这么突然一问,他竟然不知所措,这样简单的问题竟然回答不出。
管干部的说:
你对组织要老实,要把你心里想的说出来。他想了想,说,我吃多了牛卵子。管干部的说:
这是组织找你谈话,严肃点。他说,我真的是多吃了牛卵子。管干部的说:
同志,你也太腐化了!一个干部、一个党员,这样搞像话吗?
他又晕头转向了,这样的问题他太没有准备了。他从不会这样问自己,也不会有人这样问他。
不管怎么回答,他被组织开除了,开除了干籍、党籍。一被组织开除就成了牲口贩子。
幸好搞女人被捉,开除了当牲口贩子,要是他当乡长搞黑钱的事被捉那麻烦就大了,要坐大牢,还可能被杀头。这年头,搞女人比搞钱风险小些。小风险盖着了大风险。他一经被组织除名,就再不会被组织追查了。
他拿搞到的黑钱做生意当牲口贩子,有本钱,生意就顺手。有钱底气足,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财大气粗,不叫他乡长,还得叫他老板。他当乡长时也往往被叫作老板的。他现在当了老板跟当乡长没什么不同。听人叫他老板,同叫他乡长那感觉差不多。
牲口贩子有一张永不生锈的铁嘴,那是他当乡长练成的,这张嘴能混官场也就能混畜场。当乡长管人,当贩子玩人。得了窍门一通百通。
他现在对他昔日的子民刁民怨民一吆喝,他们还是要听他的。你们恨我这个王八蛋,你们养老婆,我帮你们生孩子,我的种也不差。你们也要想开点,现在搞基因技术,就是选好种,让别人帮你们生龙生凤,我们这些三川半人就是死脑筋,不开放,这都怪我以前领导得不好,没给你们讲清这层道理。我其实希望三川半的下一代个个是乡长水平。我只顾一个人偷偸地干,脱离大伙群众,结果犯锗误身败名裂。我的行为对三川半的发展肯定是有好处的。我现在当了贩子,你们养畜牲,我为你们赚钱,你跟我这王八蛋生气不要跟钱生气。我有钱,我让你们多嫌几个,养头畜牲不容易。你们一把草一把糠辛辛苦苦养头畜牲,哪头畜牲不想多卖几个钱?别人出八百,我出一千,别人出一千,我出一千二。你们卖给谁?
他这一吆喝,事情就办成了。他以前当乡长,对这些子民、怨民、刁民讲什么,要他们修水利、修公路,要三说服四动员,舌头讲起了茧。那时讲话办事都蠢,现在讲话办事都聪明。
牲口贩子跑了两趟广州,一只羊变成了三只羊,花销半只羊,净嫌一只半羊。当乡长月薪也不过一只半羊。他跑一趟广州能销一百多只羊,就是两个乡长的一辈子。当贩子好,开除得好。
当了贩子,一些模模糊糊的东西就变得明明白白,你买我卖,你卖我买,能赚多少都是自己的。当乡长搞女人吃饭喝酒叫腐败,当贩子赚了大钱吃吃喝喝玩女人叫消费。有了钱吃好的酒菜玩好的女人。以前是偷女人,现在是买女人,花钱买春,拿住了不算通奸,叫嫖娼,罚款了事。大不了算贩运路上死了几只羊。
不当乡长当贩子,兽医站长还是叫他老板。以前是权,现在是钱,以前是面子,现在是票子。运气好的人总会采到点子上,运气不好的人总会失算。
不是贩子都配称老板,要看实力。牲口贩子有实力,一个人的名声就像牲口长膘,壮了起来,人人称呼老板。名声壮了起来,人又精明了许多,被开除的干部丢人现眼变得惹眼起来,一乖遮百丑,没人会看见锦衣玉食之下的疮疥和溃疡。牲口贩子从广州回来,一车牲口换了一袋子钱。钱,这浓缩了的重量和质量压在一个人身上,让牲口贩子走在三川半的地面上隆隆作响,像开了一部钢铁机器,让一块地面因为老板的重量倾斜起来。
三川半的男人戴戒指的历史是从牲口贩子开始的。牲口贩子弄了好大一枚金戒指戴上,脖子上还挂了一条拴狗一样粗的项链,也是金子的。三川半人没见过大世面,说只见过干部挂钢笔,哪见过男人穿金戴银?牲口贩子打交道的人都是在钱里面打滚的人,金表金戒指金项链,个个黄金包装的,这些都是些先富起来的极品男人,跌落一粒扣子也买得一头牛。牲口贩子想让三川半人长长见识,便十个指头全戴上戒指。三川半人见他十个指头全戴金戒指,不信那是真金,只把它们当作铜的,套在指头上防身,要打起来,那两只手用掌还是用拳,都顶得上王打狗的杀狗棒。
三川半有了牲口贩子,很快就有了衔市。有了街市,大呼小叫地到处都是老板。牲口贩子听了不舒涨,卖豆腐的开面馆的都是老板。听人叫一声老板,牲口贩子疋要答应,见是人跟卖肉的王二饼打招呼。这王二饼设是京:成名校的学生,不知怎么搞的就损了爹娘的盘缠间老地方做了卖肉的,三川半离京城那么遥远,从地下到天上,一个农家孩子飞上去又掉下来,想必是折断了些什么?一些或迟或早进了京城的农家孩子,据说在那里混得不错,坐了金銮宝殿,做了文武将相。王二饼进了京城好比中了状元,这一回来就很可疑。三川半的风水不好,王家的祖坟不宜。王二饼回来戴了副眼镜,他本不叫王二饼,一戴眼镜就成了二饼,二饼是陈次包送给他的绰号,把他当成麻将牌。王二饼回来先是关在屋里摆弄收音机,他把收音机拆了拼,拼了再拆。那时候牲口贩子还是乡长,怀疑王二饼在干特务勾当,在他的治下出了特务可不得了,便收了王二饼的家伙,还派民兵背了鸟铳巡逻,看看有没有降落伞一类可疑的东西。王二饼没玩的就玩泥巴,抓一坨在手里,左手换到右手,右手换到左手,一斤两斤地数着泥巴的重量。王二饼卖肉,把一杆秤在一边挂着,谁来买肉,他一刀下来,斤两不差,让买肉的自己去称。买肉的个个把王二饼称作奇人。
牲口贩子对卖肉的王二饼不感兴趣,三川半的人都是被他拿捏过,再奇的人也很平常。
牲口贩子突然碰上了一个人,双方都愣了一下。那个人就是当年跟他谈话要他交代错误的人,一个管干部的人,领导。牲口贩子不是干部,见了管干部的还是觉得自己是干部,觉得自己在对方面前矮了一截,他挺一挺自己的身子,开口说,领导呀,碰巧碰巧。然后等着对方说犯了错误改了就好之类的话。领导没说那一类的废话,说你这个人就是能力强,下海经商也比别人厉害。你现在是搞市场经济的带头人,这也算是领导呢!我们的干部队伍能锻炼人,出人才。牲口贩子又找回了下部的感觉,说话就像个干部了,请组织放心,我不当乡长了,还会继续为三川半出力,组织培养了我这么久,这点觉悟还有。管干部的说,不记前嫌不抱怨组织就好,欢迎你为三川半的经济建设继续出力。牲口贩子听出了点味道,便问,组织上是不是有什么具体任务要我负责?管干部的说上边要派个人来负责三川半的工作,你要多支持他。牲口贩子想,什么意思?
有人喊齐部长齐部长,管干部的正同牲口贩子说话,忙应道来啦来啦!喊齐部长就是喊管干部的。
兽医站长从空白处冒了出来,对牲口贩子说,连齐部长都同你亲热呢!他对你讲什么?牲口贩子说,他讲我是个人才,人才又怎么样?反正不归他管了。他叫我老板,我叫他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