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半的日子很慢,人却很忙。人每天早上起来,都有许多事堆在那里。日子是一个巨大的容器,里面装着许许多多的事,人就很忙。人一忙就有许多事,事一多人就想不清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事?
多做事是人的好性,光说不做的叫野猪嘴巴,野猪的嘴巴厉窬,三百斤重的野猪全靠一张嘴。三川半的野猪嘴是小文人李眼镜。小文人在三川半是个宝贝,能写能讲。这样的小文人在铜处很多,在三川半只有一个。很忙的人把他当成游手好闲的人。戗是个诗人和评论家。这两样东西,在别处用处很大,可以当饭吃,这两样东西在三川半不算什么东西,不能当饭吃。
养儿不读书,好比养头猪。养儿去读书,不如养头猪。读书吧读书吧,读了书好戴眼镜,戴了眼镜好读书。你写诗呢!于是就笑。
人们一笑,小文人李眼镜就摇头。李眼镜一摇头,三川半就跟着摇头晃脑起来,一副顽童模样,摇出些子曰诗书来。
众人围住小文人李眼镜,叫他作诗。有人指田里的青蛙让他作诗。
难怪人愁遍地青蛙哭破喉就这两句?两句也是一首诗呢。有人要他把猪叫作一首诗。猪叫不是狗叫狗叫不是猪叫狗学猪叫猪学狗叫满世界大呼小叫这也是诗?
猪叫狗叫不是诗,是诗人也听不懂。小文人挤出人群,走了。
众人在他背后大叫,写诗呵一哈哈哈。李眼镜心里不快,作为一名小文人,总是关心身前文章身后名,受人当面嘲笑,就算是个小文人,也要恼怒,心里生出骂人的话来。周围恶狗成群见不相识者便狂吠于是朝无人的地方走。很忙的人开了心,做事去了,李眼镜继续游手好闲。他从地里拔了颗萝卜,咬起来。一只野兔瞪大眼睛看着他,然后逃了。你逃什么呢?因为我是人就是敌人?走到无人处,正要撒尿。忽然见了捡粪的陈次包,便收回去了,当着一个捡粪的撒尿,太不像话了。小文人李眼镜往僻静处去,陈次包偏偏要跟过来,像成心跟他过不去,成心要看他撒尿似的。陈次包的目的在捡粪,不在看他撒诚。越是僻静的地方越是能捡到畜粪。小文人李眼镜要撒尿的地方,也是畜牲爱拉撒的地方。世界上的事就是这么复杂。
李眼镜在一块大石头后边撒了,想起要做一件事。他想跟憨佬要一幅画,写点文章,一并寄到报社,憨佬就出名了,出名了那画就值钱,那画值钱了他就可以跟憨佬多要画,他就可以拿那些画换钱出一本诗集。
憨佬是个画畜牲的。画马牛羊鸡犬豕,画猫画鱼画虾画麻雀。憨佬叫憨佬,他有些憨,憨就不太在意自己。很多人都在意自己,你不在意自己那亏就吃大了。憨佬少时考上一处美术学院,带了录取通知书,十二块钱和一些炒黄豆,还有几张画去赶数千里外的学校。步行了八十里山路,到一处小镇上汽车,然后再行六百里上火车。汽车在途中一停,少年憨佬下车解溲,见两头牛打架,这畜兹斗畜牲比人斗人要好看得多,绝无贪生怕死的战斗。少年憨佬憨憨地看着,魂里有两头牛打起来,他不知道该帮哪一头牛,头上直冒汗珠子。听到有人喊开车啦!上车啦!那个人快上车啦!喊声烦得少年憨佬要命,那个人为什么不快点上车滚蛋?
直到两头牛累倒,看完了牛打架,一切无声无息了,憨佬才想起去数千里外赶学校的事。汽车早开走了,那十二块钱,炒黄豆,录取通知书和几件旧衣服全丢在汽车上了。憨佬喊了一声我是猪!然后就回了三川半,画画,画了几十年畜牲。他画飞的能飞,画跑的能跑。憨佬画畜牲从不画出尾巴来,尾巴是牲灵的多余,也就要省些笔墨。众人只当憨佬是个憨子,画牲口少了尾巴,画半截子画,哪天想起来,又要给畜牲栽上一截尾巴,过了数十年,憨佬的画还没长出尾巴来。三川半不怎么在意憨佬的画,画畜牲不是养畜牲,看得吃不得,用不得,凡纸上的东西都不中用。兽医站长管所有的畜牲,这纸上的畜牲不归他管。纸上的畜牲不吃喝拉撒不生病,要兽医站长干什么?憨佬両畜牲不画尾巴,无尾的就不是畜牲,不要把画上的东西看贱了,牲口市场没有画上的东西。养牲口的人家拿自家的牲口同憨佬画上的牲口比,自家的牲门不如憨佬纸上画的好,于是拿了鸡蛋畜肉去换憨佬的画挂在家里,让栏圈里的畜牲学画上的畜牲,长得好看又不生病。憨佬的画人人看了舒服,兽医站长看了不舒服,说画画的人不是瞎子就是疯子,那些畜牲屁股上没尾巴也没画红,还算畜牲吗?话传到憨佬耳朵里,憨佬说,畜牲屁股上画红就成了猴子了。憨老画了一幅猪头猴腚的动物送给兽医站长,兽医站长看了高兴,以为憨佬顺了他的意思,牲口的屁股上是要画红的,画的意识与兽医站长的意识就是统一的,统一了对三川半畜牲的认识,得送牛卵子给憨佬下酒。后来一想,这憨老头画了头不猪不猴的怪物给他等于是骂他!
兽医站长就这样愤怒了!无奈,他只笤人家养畜牲,管不了人家画畜牲。骂憨佬呈猪!一路打杀出去,约了王打狗护骂,见憨佬的画一一在屁股上涂了红的。那些纸上畜牲一一变了猴腚。
憨佬只是笑,骂我是猪,我实在也是猪,亥年生的。我画猪画得很有灵性,画猪就要拿自己当猪,这样的猪才能精神,这样的猪才能对人讲话,看见人就会说:我是一头可爱的猪。那头猪眼帘低垂,表示它的温良,眼缝里的光有些怀疑和仇恨,还有恐惧和愤怒。这是一些毒素,猪一经宰杀,这些毒素便被人混在鲜猪肉里吃了。有毒的东西吃了也没大关系,凡能吃的东西都有毒。憨佬画的东西没毒,但它没肉,吃不得。那吃不得的也有毒,没毒,兽医站长不会发火,不会去剿杀。
杀猪的人叫屠夫,见了屠夫大人小孩都髙兴,屠夫来了有肉吃。一把尺长的尖刀从猪脖孑那儿捅进去,刀尖刺中猪的心脏,这是好刀手,猪死得快。猪血流一大木盆,猪血好吃,吃猪血补人血。猪肉更好吃,吃猪肉人长膘。这血肉之躯全是美味。人养猪就是为了吃猪肉,天经地义。发展养猪事业,是为了让更多的猪被宰杀。被养也被杀,也天经地义。凡被养的必被关。说有位老爹,被儿子养到百岁,过生日那天,儿子要把他给杀了办生日酒席,老爹爬上房顶,说儿子别杀我,我还能捡瓦补房顶呢!杀人的不叫屠夫,叫屠夫那罪就大了。杀猪是合理合法的,只要缴纳屠宰税就行了。杀人不缴税,要性命来赔。人的血肉之躯不是被肉食的。除非死了,在水里喂鱼,在泥土里喂蚂蚁。人的血肉之躯同猪的血肉之躯也差不多了。因为肉食严重地影响了人的尊严,人就被火化,不再被肉食,要是人被鱼和蚂蚁肉食,人再去吃鱼和蚂蚁,不就是人食人肉吗?人是经过千万年进化才与猪不同,人得到了很好的遗传,猪没得到。人的血肉之躯是为了什么什么,猪不为什么。
憨佬画猪,说我是猪,讲的是艺术。艺术的生灵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猪。人能够画猪,猪不能够画人,说我是猪怕什么?这简单的道理,人人能懂,兽医站长不懂,他怕憨佬骂他是猪。是猪就归于畜类了。他拼命地想,我是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