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同畜比较起来而高贵的。人类学家说直立行走培育了人的思想和品格，也或者说，人为了坚持思想品格而直立行走。历史学家说人的贵贱是文明的成绩，哲学家把人分成金银铜铁草木各等级，帝王将相为金铁，战士为铜铁，民为草木。社会学家以阶级论贵贱，政治家兼而论之。思想家取智慧认识分贵贱，道德家讲德，学问家讲知识，畜家讲贫富。
人分为人，人士、人物三等。父母所生为人，人或人才、人物。人不是人，是身份。吃分上席下席，坐分主次，行分前后左右。得位为贵，得钱为富。得位者有财，为富贵，得财者得位也为富贵。富贵双全为大人。富贵可得。斗升小民不富不贵，便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于是请算命先生帮忙，请阴阳先生帮忙选好的风水为宅地坟地。富贵贫贱，都会生老病死，于是有医药，有神仙。父母生人，人生富贵，富贵生瓦虫，说得几句贵体龙安，便做语宵学家，弄得几件吹打弹唱，便做艺术家。凡称家荇，一般不在家，吃人家酒饭。酒饭时美人把盏，大人赐座，便生才华，语惊四座。于是扬名，如王勃作滕王阁序、那时王勃正在破船上睡觉，忽听得人喊，王勃，快去吃酒。惊醒后便去吃酒，吃出一座名楼。富产，荣华，原只在梦醒时分。富贵贫贱，由不得人细细计较守注贫贱不移，富贵不淫，便有金刚不坏之身，留得青山在”日后当柴烧。
贵则值钱，贱则不值钱。贵为天子，浅为草民。把人看得最贵的是日耳曼人和斯拉夹人。钍人伯没有比尼采更贵的人了，贵成超人，他的学生所以要务尽贱的犹太人’淅拉夫人是诗与艺术的民族，他们爱丧希金5爱托尔斯泰。他们都是拔剑决斗的好手，比试人的分量。有乡下女孩到贵人云集的莫斯科，人家告诉她，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后来，到索仁尼琴回到她的不复如是的祖国的时候，那乡下来的打工妹大概成了女大款，她对那些得丁国家大奖的斯文扫地的艺术家说，奠斯科不相信眼泪。莫斯科相信富贵。斯拉夫人有个米总统，跟美国人还有乐意给美国人帮忙的人打仗，为了斯拉夫的富贵与尊严，他是斯拉夫的民族英雄。同美国人打着打着，米总统的问胞们就要拿米总统去换美金，不管这笔交易最后是否成交，米总统都应该去卖身，换些钱来建设他的国家，这样他就是真正的民族英雄。米氏大概不想当这样的英雄，他不能让世人认为，斯拉夫民族只相信美元不相信民族英雄。米氏大概不读莫泊桑的小说，他不当羊脂球。
丢下富贵，实难说清。
兽医站长得了憨佬的画，想着是骂就是骂，被骂是猪。
一个有身份的人被骂，受的伤害比一般人要严重得多。贱的变贵的可以，贵的变贱的不可以，难受。
三川半那个很黑的老疙瘩，养一头公猪，他还养了个儿子叫水生。老疙瘩当着那头猪的面骂儿子水生，你读了几年书就贵啦？你是皇帝啊！
老疙瘩的嗓门实在不小，三川半实在容易产生回音。你是皇皇帝啊？你是皇帝啊？你是皇帝啊？
水生被声音包围，张惶地望着四周，他以为这声音是呼叫传说中的陈川王，那个教会三川半人过日子的人，那个像皇帝一样万能的人，那个在冥冥中见过面的人。一个人见过陈川王就必然会富贵起来。这个时候，老疙瘩当着公猪的面骂他，他觉得有些受辱，哪怕这个人是你亲爹。
水生嗫嚅着问老疙瘩，什么事呢？什么事？背猪，爹的风温病犯了，膝盖痛。明天趁早把猪背到集上，配种。我给它吃了三天煮黄豆，它明天能配三头母猪。你不能给母猪配种你就得背它。人当然不能给母猪配种，何况是三头母猪，于是，人背猪的事就发生了。世界上很多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这决定了一种生物同另一种生物的关系，形成一种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强的用弱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畜牲成为人的畜牲，人成为畜牲的殖民。这些问题，都是强弱问题。公猪那么强壮，老疙瘩的儿子那么弱，人就要背猪。人沦为牛马，人沦为奴隶，都是强弱问题。水生的弱，实为老疙瘩的弱，弱父弱子，弱国则弱民。弱子又则弱父，弱民又则弱国。其实，老疙瘩想得通，有儿子作马力，儿子便是骏马。有公猪去配他人的母猪，猪是强猪，可同时交配三头母猪，得三次配种的价钱。一家三口，发奋图强，便会富强。一个月六个集日，一个集日三次价钱，一年十二个月，七十二个集日，人猪不相误事，有二百一十六个价钱。公猪吃黄豆，体健如常，景观是越来越好的，不富强也不行。水生不知道学韩信受跨下之辱，人在猪下，就觉得屈得不得了。人贱为猪下，连人权也没有了，人受人欺，就指责对方侵犯人权，人受猪肷，连指责也没有可能，心黾便指责老疙瘩。想吃豆腐，老疙瘩舍不得黄豆，说要喂猪，猪吃了黄豆不背人，人还要背它！水生读过书，知书明理，在理上说不通的事便要做，就苦得不得了。知书明理的人又能想通，退一步天地宽，我又不是陈川王，背猪就背猪，爹养大我，叫我读书就读书，叫我背猪就背猪，一个人高贵，不一定就做皇帝，背猪也高贵，人比猪高贵，人背猪，人知道什么，猪不知道什么，在人背上只做得猪叫。
第二天一早起来，水生背猪赶集，猪在人背上直哼。老疙瘩跟在后边哼，他膝盖痛。
这段插曲，是一头公猪同三头半母猪交配。公猪实在不行了，它最后只做了一半，还被那恶母猪咬了一口。水生很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