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兽医站长吞了金戒指。回去洗自己的肠子淘金子,结果空忙了一场。
那天同兽医站长一道喝酒打赌的人,从牲口贩子那里拿了几张百元大钞,去找红嘴小母鸡。红嘴小母鸡就是小姐,鸡,娼妓。这样一群人总是涂了很红的嘴唇,穿又透又露的衣裤,紧紧的裤裆兜着肥腚,后边冒出两瓣南瓜,前边又突出两瓣桔子来。说这些红嘴小母鸡,红嘴唇,瓜果腚。这些红嘴唇,瓜果腚,大街小巷进进出出。小饭馆,小发廊,小练歌厅,影剧院,建筑工地的工棚,夜里的小树林,河滩,全是这些红嘴小母鸡的窝。这些红粉兵团像当年的红卫兵。她们不知来自何时何地,一到三川半,她们就做出君临天下的样子,不把旧世界放在眼里,风风火火,好像要扫掉一切牛鬼蛇神。
红嘴小母鸡一来,情况就不好了,三川半像患了鸡瘟症一样,鸡瘟症是一种瘟疫,传染得快,屋九空,连送葬的人也没有。乇川半有了红嘴小母鸡,十个男人九个嫖,还有一个在动摇,原来是个棉花条!这还得了?红嘴小母鸡果然就气势汹汹地来了,鬼子来了,狼来了,三川半的女人咬牙切齿又那么柔弱地抵抗着,防范着。比方说,她们坚持不用化妆品,不抹口红,把衣裤穿好,不该露的地方不露、该藏的藏好,藏在三川半的千年道德之中。过了些时候,三川半的女人就说谁谁的丈夫买春。女人和丈夫关在房里的时候就检查丈夫的钱袋子,问丈夫的钱丢在哪里了,男人们就说喝酒了,被扒了,赌输了,就是不承认有买春的事。女人对男人说,家里的不要钱外边的费钱,弄不好要得病的。男人听了女人苦口婆心的劝说,心里负疚嘴上硬,说男人有那么贱么?
其实,这事不能怪男人,要怪钱,也不能怪钱,只怪那些畜牲,钱是那些畜牲变的。那些畜牲以前是肉食,是畜力,在牲口贩子手里一变就变成了钱。钱,是三川半男人的解放者,他们以前被某种东西捆着绑着,趴在地上过日子,有了钱人就像长了翅膀有翅膀的动物就有力量,吃什么用什么就方便。
那天牲口畈子一伙人迸了一个叫藏春巷的地方。里面的人见是本地儿个央面人物来了,开了铁门,放人进去又把铁门锁上。里面一位胖女人给了他们各人一把钥匙,各人拿了钥匙去投房间,各人的房间都有一只红嘴小母鸡。税务所长进了房间,捉住红嘴小母鸡,说小姐刚来的,我还不认识呢!那红嘴小母鸡说我才来两天,大哥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你是收税的。税务所长说,你们做小姐的从来不上税,偷税漏税,小姐呀小姐,你是一个黑洞,多少钱都塞进你的洞里去了。红嘴小母鸡说,我看你这个税官也真是装糊涂,我们做小姐的只是出租设备,大钱归老板,老板呢也只是名义上的老板,老板后面还有老板,你说我能得多少钱?税务所长说,把兴致都说没了,说点好听的,活跃一下气氛。红嘴小母鸡说,好听的还不如好看的……说了就脱衣服,说我不给你税只给你睡。你花了钱,在有效期内我是你的女人,为你好好服务。红嘴小母鸡去脱税务所长的裤子。税务所长觉得让女人脱裤子不好意思,有些羞耻,在女人面前一脱光就什么也不是了,自己思想斗争了一下,还是脱了制服,像每一次一样,当了一回嫖客。然后穿上制服又是税务所长。人就是这样转着圈儿变化的。工商所长捉住一只胖胖的红嘴小母鸡,说先要按摩按摩才干,胖胖的红嘴小母鸡说,我不会按摩,只会打炮。工商所长说打炮不能办执照。红嘴小母鸡说,办不办执照不要紧,你先给我盖个章。说完訧脱光了躺在床上,说快来快来盖个章完事!那位派出所的小干警本来是来探探风,摸摸底,一进门见那红嘴小母鸡一丝不挂地卧在床上,把逗惹的地方尽朝着他,他自持了一会儿就做完了那红嘴小母鸡,完了事觉得有些不甘心就这么做了,觉得受了一位娼妓的摆弄很是委屈,说我是公安的,干你这一行要抓要坐牢呢!那红嘴小母鸡就势在小警察下边抓了一把,你看,是你抓我还是我抓你?我才不怕抓呢!干我们这一行,你小哥哥听我唱给你听:一不偷二不抢7三不反对共产党夂不偸税不漏税义不给政府添累赘又不烧煤不要电又自己的设备自己干。唱完了,小警察狠狠扇了她一耳光,推门出去了。那红嘴小母鸡也不示弱,追出去抓住小警察嚷着叫着说你一炮一百块钱打一耳光再加一百块钱!小警察又气又急,抓住红嘴小母鸡的头发就往墙上撞,那红嘴小母鸡挣脱了,往下一蹲,抬手一擒拿,捉住了小警察的阴囊,使劲捏他的睾丸,小警察痛得要命,发狠地叫。牲口贩子怕闹出事来,出面讲合,给了小警察几张百元大钞,说,兄弟,你再挑一位小姐。小警察说,下边给弄坏了,你再给我千把块钱修理一下才行。
闹了一家伙,几个人悄悄溜出藏春巷,突然觉得奇臭,有人踩了狗屎。
良民陈次包直了一下稷,捡不完的粪,那星星点点的黑东西,像三川半无尽的省略号。
粪一样,生灵不一样。人是不同的人。三川半的生灵,谁不靠近谁,谁也离不开谁。养畜牲的,贩畜牲的,宰杀畜牲的,医畜牲的,捡粪的,生灵与生灵,就这样绞在一起。
陈次包对着一堆又一堆的粪叽叽咕咕,说老二老二。老二是一句下流话,无事说说下边那东西。陈次包说的不是下流话的老二,他说的是两个人。王家老二和李家老二。一个是能人王二屠夫,一个是贤人李二棋痴。陈次包爱跟猪粪狗粪说话,两个老二爱跟陈次包说话。陈次包对一堆粪能说一个时辰,两个老二见陈次包只说一两句话。两个老二都戴眼镜,各人领一张麻将牌的名号叫二饼。先前三川半只这两个二饼,人一二饼学问就大。后来牲口贩子也二饼起来,二饼的价值就直线跌落,三川半人管二饼叫四眼狗,有一种狗眼睛上方有两圈毛色不同的毛,形同人戴了眼镜,这种眼镜狗的学问其实往往不如一般的拘,细眼狗很少有猎狗。三川半用四眼狗的称谓代替二饼反映了对某人和某学问双重的价值贬低。
王家老二和李家老二都是三川半农家弟子,自幼发狠读书,某一年同时考进京城,王家老二上了清华,学造卫星,李家老二考上北大,学历史。某一年又一同回了三川半,据说是因为闹学潮,两人的爹娘也没多少怨言,认为人就那个命,不闹学潮也会闹病,读不成书做不成官的。回三川半好,三川半水士养人。两个老二在京城学的都是大学问,回来看三川半的人像看草木一般,与爹娘也没什么讲的,心里只惦记着京城的思想和物质的繁荣。京城那狗日的地方就是文化环境好,连扫大街守厕所的也会讲普通话。三川半人见两个老二回来只吊京腔没表现出什么学问,犁田打耙还得问别人。但没人敢说他俩没学问,人家到底是戴了眼镜回来的。
王家老二后来做了屠夫,学造卫星的搞屠宰还算一回事,很快进入角色,一手活干得漂亮极了。比方说卖肉,人开口说卖两斤肉,那王二饼一刀下去,不用称,刚好两斤。王二饼说,卖肉这一手活不是手准,也不是称准、是心准,心准了,斤两上就不出差错。李家老二学了历史不算什么手艺,三川半人又不靠历史过日子,他只好制了一副象棋,一个人研究棋谱,又研究棋史,找出棋和牌的演变史,自己编了一套棋谱和祺牌史。李二饼的九十六步棋和六十四步棋的棋谱是绝招,三川半也有几个好棋的,一般都只能同他走上三四十招,他的六十四和九十六是不是绝招就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