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客是山东人,老家的屯子,紧靠着波涛汹涌的老黄河口。
那一年,天连阴大雨,一阵猛过一阵。狰狞的乌云,泼墨般,杂着闪电,霹雳交加。
黄河水瀑涨,眼看着就漫卷上岸来,野兽般,疯狂的掳房屋、牛羊汹涌而去。
待河水消落,一片淤泥的村子,狼藉遍地,处处水洼,残着几处歪斜、瘫塌的屋框,满屯子的人哭老唤子,哀声一片。
瘟疫接踵而来。起始是发热、水肿,一家家蔓延,几个月,便开始死人。
烟客知道,屯子住不下去了。爹娘不走,活是屯子的人,死是屯子的鬼。一辈子在这屯子里,老了,都土埋了大半截子,头发也白透了,倒要背井离乡?
爹躺在炕上吼:“死,也死在这炕上!”
夜里,烟客同兄弟商量,爹娘年纪都大了,关东山那易山易水的路,怕是走不了。叫兄弟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先走。到了关东,落下脚,再捎个信回来。待把俩老人伺侯入了土,他然后再去关东山找他们。
兄弟早几年就想走,听说关东山活人,能发大财。看着那些闯关东回来的,一个个腰缠万贯,早就活心了。
兄弟带着俩孩子,便上了路。
天朦朦亮的屯头上,烟客泪着眼,抚摸着俩孩子的头说:
“柱儿,媛儿,路上要听你叔叔的话。柱儿要让着你妹妹。等俺伺侯完了你爷爷奶奶,带着你娘的骨殖去找你们。”说着,眼泪竟止不住下来了。
烟客打兜里摸出个蓝布包,一层层揭开,里边有仨小桃木人,各系着一缕花线。
“这桃人,是当年俺小时你爷爷刻的,用来避难镇邪的。花线是你奶奶要了七七四十九家,做百日锁子剩下的,爹留一个,你俩一人一个--”
说着,便套到了儿女的脖子上。
媛儿感到爹把桃木人,套到她脖子上那一瞬间,手竟有些抖。有温热的一滴,重重地跌落进她的脖子里。
男孩子眼硬,泛着股犟劲的野性,对烟客说:
“爹,你放心!有俺和二叔哩!”
女孩子却扑在爹怀里哭起来。
兄弟说:“哥放心,有俺在,屈不了孩子!”
烟客抓住兄弟的手说:“孩子就都交给你了!待住下,有了落脚的地场,别忘了捎个信回来!”
兄弟背着行李,一手牵着一个孩子,走上了黄土漫漫的土岗子。
土是黄土,是把一辈辈人磨老了,磨烂了,最后也变成和这岗子一样一样的黄土。是被无数双脚板,踩得千遍万遍,也从来就没踩矮过一寸一厘的黄土岗子。
一条似断似连的绳子般小道,扯着仨人的背影。远去的山梁上,越来越小,渐渐就瞅不见了。
那棵瘦弱的枣树,支撑不住他的身。那一刻,日头才将要冒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