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猫奶奶,有名有姓,孙赵氏。
婆家姓见人低三辈的孙,娘家是四海第一姓的赵。虽是有名,却是从来没有人叫过。年轻的时候,叫孙家小媳妇,老了,就都叫她小猫奶奶。
小猫奶奶有宗手艺,扎针。怀里掖着个蓝布包儿,里边包着两根针,三条棱儿的。一根是不锈钢的,另一根,是银子的。老有人苦着脸,斜歪着嘴,找人打听着,来找小猫奶奶。方圆几十里、几百里的都有。不管是认得的,不认得的,都治,一顿针,那歪嘴就正当过来了。
小猫奶奶的这根针,是一只眼的婆婆传下来的。孙家针法,传媳不传女。闺女嫁出去,就是外姓人了。到了年节,常有些人提着水果点心,来看小猫奶奶。
小猫奶奶只一个人,寡居在镇子边的东石砬子下。喂一群猫,大大小小的,蹿上跳下。屋里屋外,窗台上,锅台上,炕头上,被子上,趴着的,伸懒腰的,拿爪子洗脸的,“喵喵”叫着蹭老太太腿的,赖在老太太怀里,懒着的。
小猫奶奶说,这都是她的孩子,比儿女强哩。猫懂人味,夜里头,人躺下了,猫便打被缝儿朝里拱。早上一睁眼,见大猫正枕在胳膊上睡哩,打着呼噜。
早上喂食,嚼是嚼不过来,就大花瓷碗,盛浮溜浮溜满的一碗粥。大猫小猫见了,炕上地下的一齐奔过来,围着碗一圈,一齐伸着嫩红的舌头舔。
小猫奶奶家的猫成精了!
药店里的赓先生,知道小猫奶奶家的大狸猫,是她的半个儿!听着猫挠门,或是挠窗户,“喵喵”叫着,认得,就把门打开。
猫进来,跳上柜台,赓先生见了,就知道是小猫奶奶病了。解开猫腿上绑着的蓝布,里面是钱,老毛病又犯了。就包了药,系到狸猫的肚子上。猫出了门,上房越脊,一溜烟的不见了。
若是赓先生不在药房,猫会挠了门,再蹿到窗子上去看,见没人,就再跑到屋后的老房子,去挠门挠窗,直到把人挠出来。若再找不到,就知道是没在家,便先跑进院子边的棚子里去抓耗子。
棚子里耗子多,东一扑,西一爪,一会肚子就圆起来。再叼两只,放到赓先生的门前。
小猫奶奶的男人,死二十年了。死的时候,是和另一个女人并骨的。
女人是男人的前妻。那时候,小猫奶奶,是管自己后来的男人叫姐夫。小猫奶奶的娘,给他们主的婚。关里老家,易山易水闯关东的乡亲。都是站在泰山顶上,能俯瞰着的屯子。男人身子瘦弱,小猫奶奶的娘怜着,就把大闺女给了他。只三年,大闺女就撇下一子一女,撒手去了。
一岭一坡,一山一水,男人背着儿子、抱着闺女,冒着漫天的大雪,踏一溜随踩随覆的脚窝子,推开了老丈人的家门。
进了屋,满头满身的雪,就“扑嗵”给老丈人、丈母娘跪下了,放声大哭。
小猫奶奶的娘也哭。丈母娘抱着女婿,哭成了泪人儿。看着女婿,就想起了闺女,短命的闺女哎!扔下俩狗儿猫儿大的孩子,好可怜,好命苦唉!
一咬牙,一狠心,就把小闺女续了上。
冰天野地的关东山,小姨子嫁姐夫,算不得丢人事。是穷,也是为孩子。
闺女小,终是没保住。小子却一日日长大起来。一年后,就又添了个儿子。一场病是一场霜,多病的男人,终是抵不住,就扔下女人,和正在长大的俩儿子,追着前妻去了。
那些日,男人昏昏迷迷,总满嘴的胡话。说前妻来找他来了,她一个人,在那边过的太孤独。
孤女人的日子,是雪上的霜。俩半大儿子,两张如狼似虎的嘴,填不满唉!
那时候,老刘头也还没这么老,常来,扛袋儿米面,也送俩钱来。小猫奶奶,叫俩孩子管他叫舅。
关里老家是邻屯的,只隔着条踩着石头,就能涉过去的河。鸡打鸣儿,都听得真亮亮儿的。
管不了人家说啥,会说话的舌头,伸伸卷卷都在人家的嘴里。俩孩子要成人哩!一个女人家,有多大的力气,把这个家硬硬的撑起来。只上坟的日子,女人领着俩儿子,一片荒野的山风里,跪在坟前。
祭了,风里再烧些纸。蓦地扑到坟上,放声恸哭。拍着坟上的土,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身子都抽了。
哪有个哭的地方!女人的憋闷,苦日子的难处,拉巴孩子的不易,痛痛快快,一咕脑地都哭出来。俩孩子满脸泪地,拽也拽不起来。
都哭出来,往后的日子,还有成堆的委曲和难事,要去盛哩!
布包裹出的小脚,走不快。嘎悠嘎悠,大半辈子也走过来了。回头看,几十年,也就是眨眼间的事。镜子里照照,头发都大白了。
大儿子好歹成了家,活脱脱他爹的模子样,弱身子,病病秧秧的。
回趟关里,打老家领回一个媳妇。大脚丫子,大腿大腚,硬身板,扛得起这老屋穷家。小猫奶奶才觉得,熬老了,总算是盼到孩子成家了!
一家老少四口,踏着青草小道,挎蓝扛锹,上喜坟哩!俩儿子提着镰,把坟地四围的草都割了,两把锹撮着黝黑的土,把坟填圆。大儿子把一叠紫红的纸,透着喜气地,压到了坟头顶上。小猫奶奶把篮子揭开,煎的鸡蛋、小鱼……
一样样摆在石板上。
再一小挂鞭,炸得喜气洋洋。
小猫奶奶喜得满眼泪水,坐在坟前,说:
“大姐、孩子他爹,我把咱们的孩子,拉扯大了,说上媳妇了,来给你们上喜坟了!你们看到了吧,孩子长大成人啦!今天是喜日子,我不哭,我不哭--”
说着,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儿媳劝着,说:“娘,不是说好的吗,今天是喜日子,不哭。”
小猫奶奶哽哽咽咽地应着:“我不哭--”刚抹一把,眼泪又泉涌般地冒了出来。
三间的草房。大儿子、儿媳住一头,小猫奶奶和小儿子住一头。一个院子,是两小家的感觉了。
日子总是沉实了些。小雨霏霏的深夜,或老风摇树、秋叶打窗的初晚,小猫奶奶的眼里、心里,便多了许多旁人难以理解的内容。
屋角的那只蛐蛐,叫声似乎小了些,常常几乎就听不见了。
日子里,添了不少的活物。一院子的鸡、鸭,长脖子白鹅,“嘎嘎”地叫。新夹的猪圈,三、四头猪崽子,欢欢实实地跑。柴禾垛也气吹一样地长起来。
彩尾巴公鸡,跳到垛顶上,伸着长脖子打鸣。窝里的蛋,几天拾一篮子,挎着去镇子的集上卖。再布店里扯几尺布,回家里剪了,一针针拱,缝小衣小褂儿,数着日子,备着。
四月初八,浴佛节那天,小猫奶奶打北大庙里,请回来一尊白瓷的观音菩萨,极慈祥娉娉婷婷地,端坐在莲花之上。慧悟大师披着大红袈裟,开的光,念的是金刚经。
听着慧悟方丈虔诚地诵经,小猫奶奶无端地淌出了眼泪。小猫奶奶双手捧着回来,做了个木龛,小心翼翼地供上。菩萨前放个小米碗,插上香,三柱。飘起三道烟,袅袅的。供的是一颗心哎!大慈大悲的观世音,一世上百姓苦苦的日子,都看得见,听得清哩。
小猫奶奶有时就想,为啥这慈悲的菩萨,要坐在这盛开的莲花之上呢?忙忙碌碌的日子,容不得去多想。
院子里喂的鸡、鸭、鹅,平日里都散放着,扭扭地去道边,啄吃些扁嘴芽菜。
镇子边上,少有人来。道上,都是这扁嘴芽儿,和车辙子菜。这些菜极翠绿,顺着黄土道芽子,疯疯火火地长。
这种野菜没啥大用,不如地里的西天谷、苣荬菜、苦菜,那锯齿牙般的荠菜,吐黄花的婆婆丁,甚至山白菜、山菠菜、猫爪子,蕨菜、四叶菜啦,清水里洗洗,一盘大酱,吃着嚼着,爽口!扁嘴芽儿,人却不吃。没有人去和鸭子争嘴,只日日叫鹅鸭去有一嘴、无一嘴地啄。
扁嘴芽儿是草,密密麻麻,厚着。若黄老了,连鹅鸭也不去啄了,只梗梗丝丝地倒在路上,叫人踩着走过去。就这样一直到老到死,烂成泥、烂成土。只是道上厚着它,脚底踩着的那坚硬硌人的石头,就容易叫人忘掉。
一春,又一秋,媳妇添了个闺女。
小猫奶奶说:“闺女好,闺女是娘的贴身袄儿。大了,知道疼人哩!”媳妇瞅着婆婆的脸,知道那笑里头,含着的埋在心底的东西。
儿子和他死去的爹,同样的病,黄瘦,咳嗽吐血。
找跳神的人,举着鼓捶,摇着铃圈,浑身哆嗦地下神看了。许的愿,老榆树下插了旗杆。纸糊的衣裤、纸牛纸马,树底烧了,却仍是咳嗽不止,吐血块子了。
药铺里抓过药,几付,煎了、熬了,药渣子倒园子一堆。小猫奶奶叹一声,说,是命,像他死鬼的爹。
夜里,儿媳妇搂着男人,泪水着眼说:
“我给你生个儿子!”
果真就生了个小子,差一个月,没见到他爹,是梦生!就叫了桩儿。
桩儿十个月,就扶着炕沿、窗台,歪歪斜斜地会走了。奶奶抱着孙子,便想起儿子,还有儿子他爹,眼泪就打眼角淌出来。瞅着在外屋地忙乎的媳妇,想,吃野菜也白胖,还是朵刚开的花哩。
叫小儿子领着孙女出去玩了,婆婆叫儿媳坐炕沿上。儿媳一边纳着鞋底,一边纳闷地瞅着婆婆,不知道是有啥事。
婆婆说:“桩儿他娘,他爹命薄,去的早,你还年轻。俺也是过来人,你要想走道,俺也不拦你,也别太委屈了自己。”
儿媳蓦地一抖。手上的针,一下扎到了指头上。儿媳抬头瞅着婆婆,半眼是泪。
“娘,你说哪里话。不是婆婆,也是姑。你这样过来的,俺也要伺候你一辈子。再说,这两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谁肯要我?也不能对不起孩子他爹,委曲了孩子。”
婆婆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一把抱住儿媳,喊一声:“俺的儿!”两个人就哭成一团。
擦擦泪,婆婆说:“罢了,咱娘俩一样的命苦。你总是还年轻,也不能太委曲了你。你兄弟和你同岁,你若不嫌弃,就跟你兄弟过吧。俩孩子也不至于落到外人手里,找后爹。俺知道你们脸皮子薄,也不张罗了,去给他大哥上上坟,然后就带着孩子,远走。要不就去八家子,你有个远方表叔在那,路不算远,能照顾你们--”
屋里头的日子,从此,就变成了孤老太太的日子。
一个小脚老太太,屋里屋外,伴着个影儿。
屋外头,有鹅“嘎嘎”叫着,有鸭子身前脚后,来回地跑。鸡依旧在杖子根、房前屋后地刨。
回到屋,却只有那单调、寂寞的蛐蛐,连续不断、昏昏沉沉地叫声。
一夜一夜,就睡在这叫声里。不需要嘴的日子,就觉得这屋子,越来越空落。春夜,听着屋外长一声、短一声的猫叫,有时心里头,泛起一种难言的滋味。就想,喂只猫吧,有只猫,也是个伴哩。
小猫奶奶喂了很多猫,大大小小的,“喵喵”叫。
小猫奶奶的猫,懂人事,和她亲哩。院子、园子里忙完了,坐在炕头上,怀里、大腿上、身子边、甚至肩上,都是。晚上,被窝里,被子上,脚底下,一片的呼噜声。
小猫奶奶走到哪,前前后后,总是有猫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