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子在一个雪停的早晨,回到了旗镇。
无风。酷冷。寒光烁烁。
满眼都是大雪的世界:雪的山,雪平川,雪镇子。冰封雪裹的大街,连屋顶、树顶,都是银白的雪。
二毛子在纷纷的落雪里,走了整整一夜。
没膝的雪,陷进去,拔出来,再踏陷进去。踩一路的雪窝子,很快又被雪覆了。身上的老羊皮袄,狐狸皮帽子,一会儿,就落了厚厚的一层。
一个会动的雪球了。停下来,扑打一阵,再走。走上岭顶,那一溜脚窝就再也没有消失。仰起头,竟无一片的云,露出了一片万里冰冷的蓝天。
镇子里,还尽是大大小小的房影。天是大亮了,空空的大街小巷,只茫茫新雪,还没印出一个脚印。
二毛子打岭顶上走下来,再爬过一小坡,径直走向了老刘头的草屋。
老刘头救过二毛子的一条命。每次回来,二毛子都要先去那小屋,同老刘头喝一顿酒。打毛子带回的“俄得克”,喝一阵,暖了,便再去铺子里,打上几斤烧酒。喝些,剩下的,都留给老刘头。
一镇的店家,都对二毛子,像接财神样。
二毛子,是旗镇最大的“扒皮老客”。
旗镇有很多老客。越过国境,跑崴子,冒大风险,干大买卖。
旗镇人嘴里的崴子,是一座傍山之城。说是傍山,整个一大座城市,漫漫的,都在山上。城脚下,临茫茫一望无际的大海。
这片海,叫日本海。日本海在这城下一弯,叫金角湾。金角湾的水,晃晃的不见底,深得发黑。便是深冬,也不冻,浪涛翻滚,无一片冰。一艘艘的大船,打太平洋开进来,歇了。
崴子里,尽多大买卖家,有的是大买卖大生意。
崴子这地方,有很多的湾。阿木尔湾是结冰的湾。厚厚的冰海上,极多的人。老白俄,也一些孩子。多少年前,千里、万里,打圣彼得堡、打莫斯科那边过来。来了,就是家了。打鱼,钓鱼,冬里头也钓。冰上凿透个窟窿,支好,把鱼线放下去,再两只手不住地倒。一拽一拽,“嗖”,甩出一条半大的鱼来。
这一片海,多海参和鲍鱼,还有海豹海狮。
站在海边,望得见遥远的山。那山里,能寻见小盆大的灵芝,千年的老山参。挖得出各样的宝石(金刚钻石、祖母绿、透明的水晶)、金子(黄金、紫金和白金),还有随处可见的狐狸(蓝孤、玄狐、银狐、火狐),马鹿,老虎。跑崴子的老客,大都是腰缠万贯。
跑崴子的,有两种。一种叫“背背的”。做的是小买卖,货装一扁筐,背在背上,来回地穿越国境。
到了境那边,一筐东西就金贵了。冒的是大险,叫毛子兵抓住,就不知还有没有人样了。投进监狱,再押上火车,流放到荒无人烟的西伯利亚。一辈子,就野兽一样地活着了。
还有一种,叫“扒皮老客”。货弄到山里的铁道旁,火车打旗镇开出来,稍停,便搬上车。火车直捎到崴子,待老客到了,再按地取货。
旗镇的门市,大都和老客有密切的联系。二毛子是混血儿,深眸凸鼻,只头发有些黑。毛子话说得地道,过了境,就整个的一个毛子人了。
有回,二毛子打境外回来,险险被抓着。单那吐伸着血红舌头的狼狗,那凶凶猛恶的豹犬,就叫他七魂吓掉了三魂。
“大烟炮”刮疯了,下半夜,往死里冷,树都“嘎叭叭”要冻碎了,冷寒刹骨。二毛子还没走进旗镇,就被冻昏在雪野里。等奇痒地醒过来,才知道是被老刘头救了。
柴禾还扔在坡上,这样瘦弱的小老头,背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看那一脸的血伤,就知道是咋把他弄回来的了。所有的钱财珠宝,一毫未少。二毛子给老刘头下了跪。
二毛子的盐,是托毛子司机,放火车头里运回来的。朱掌柜接了,铺子里红红火火地卖。
卖得是盐。咸盐,能咸死人的大粒海盐。是人,就离不得盐哎!买盐的人,络绎不绝。连警察局、大帅府都派人来买。卖得上高价!
望着不断去朱家铺子买盐的人,叫一街的门市,眼红心恨,咬酸了牙根儿。
都是那该死的二毛子,倒回来的海盐!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