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家在茶室喝了壶茶,又欣赏了几联茶画,便沿着旋梯,走上了二楼。眼前忽然一亮,嚯,好大的一间棋室。
每张棋桌,大都有人在下棋。
四排的棋桌,左右分明。左边一侧,人满着。棋盘是烙在桌面上的,棋盘中间,都醒目着四个大字:“楚汉河界。”
每一桌,都有人在观棋。
聚到这里的,大都是旗镇棋界的棋坛名手。也有外地的好手,闻名而来,单人挑战。有的连胜几盘,也有的就铩羽而归,抱头鼠窜。连麻子大帅,也偶尔带着护兵,来这棋室下上一盘。
和麻子大帅对局的,必是旗镇的名家高手。说来也怪,看麻子大帅这棋也没啥惊人之处,每每尽臭招走出。对方却也象中了邪,竟是以更臭之招应对。虽鏖战许久,终是被麻子大帅以奇招定局,令人惊叹。
待麻子大帅去后,那名手再与旁人过招,却似变了一人,招招精妙,杀势凌厉,确是一派名家身手。
后来有人见过,说那些棋手,都是去大帅府,领过银子的。
右边,则是一桌桌的黑白世界。
棋子叮叮,落子声声。对局者全神贯注,几乎喘息声也呼吸可闻。一粗豪青年棋手,沉思良久,去罐中方捏起一枚黑子,正要落下,猛听那边棋桌“啪”地一声,“将!”粗豪青年手一抖,棋子便失魂落魄般,落在盘上偏了一路。粗豪青年蓦地站起,“啊!”地一声。
旅行家走过去一看,这一盘正龙战于野,两条大龙杀得天昏地暗,黑棋大优,正要一子将白棋一条大龙拦腰斩断,不料这一子落错,反将自己的一眼填死。
一子不慎,白白葬送了大好江山。眼瞅着这桌上一块到手的“袁大头”,竟付诸东流而去。
旅行家看得明白,这一片都是“棋局”。只临尾两桌,方是“白盘”。
门侧一桌,有一位老者,正在给几个孩子讲棋。话话之中,杂着浓重的江南口音。
老者身形瘦弱,短短的头发,连发根都白了。却是两眼矍铄,双瞳有光。几个孩子围在桌前,老者把一黑一白两枚子,并着平摆在棋盘上。
“象棋效人间帝王之法,战国之争;而围棋乃法天地之道,演周天变化之理。所以象棋的棋子,越下越少,而围棋棋子,越下越多。”
一众小孩,都坐在桌边撑颌静听。
老者利用盘上边角之地,摆出几个图形,指着盘上空子说:“棋者,气也;子者,人也,子无气而不存。”
旅行家虽是围棋高手,曾经过明师指点,这种教法也是初次遇到。只觉得老者的话,直是莫测高深,不知这些半大的孩子,能够听懂几分。便捡一张有空位的桌前坐了。去看一棋局,见下棋二人,都在前倾着身子算棋,已是半天没落一子。
盘上落子寥落,几乎是都在边域。再看黑白相对,乃是一盘坐子棋。白子已占了三个角,黑只得一大角,但三条边都已经活透,且实地可观。但白下角已左右两块相连,结成厚势,逼近中原。全局共落四十三子,左中一块,已成为双先必争之地。
猛然觉得这局棋有些似曾相识。忽然哑然失笑,这二人原来是在打古人棋谱。此一局,正是孙策诏吕范奕棋一局。全局共四十三手,都己落完,怪不得黑棋子半天不落。觉得无趣,却听那老者正在讲解《棋经十三篇》:
“夫围棋之品有九: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体,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小巧,七曰斗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九品之外不可胜计,未能入格,今不复云。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
“博弈之道,贵乎谨严。每一子,都要从全局着眼,经过周密计算,深思熟虑。境界高超的人,着重在中腹之争。一般下棋的人,则看重角边。棋要争先,哪怕必要时舍弃几子。有的先发制人,有的后发制人。攻击对方左边的时候,一定要观察右边有没有什么危险,攻击对方后边,则一定要注意前边有无问题。法曰:‘夫持重而廉者,多得;轻易而贪者,多丧。’在失败中,能够找到教训的人,一定能够进步;赢棋便傲气十足的人,便要走下坡之路了。善胜者不争,善阵者不战,善战者不败,善败者不乱……”
旅行家暗暗吃惊,心想自己若是要在这红楼打擂,此老者一定是个劲敌。看来这棋室之中藏龙卧虎,不知还有没有更强的对手。
旅行家挨着棋桌,一盘盘棋看过,觉得虽是不乏好手在内,却也未必便赢得了自己。只一个胖子,棋下得极厚,步步为营,求己弊不求人之弊,有些后发制人的味道。那对手被他让至两子,依旧危机四伏。此人,是这红楼之中的一位高手。旅行家觉得,这一室之中,那讲棋的老者,似仍是最强的对手。就又回到那老者之处,见那老者正吟诵一首古诗:
仙界一日内,
人间千岁穷。
双棋未遍局,
万人皆为空。
樵客返归路,
斧柯烂从风。
唯余石桥在,
独自凌丹虹。
旅行家知道,老者诗言的是晋代一个打柴的人,家住在石室山下。有一天,到山里去砍木头,走得很深,忽然看见有两个童子,在一块大石头上下棋,就站住看会儿。那石头平平展展,刻着一张大棋盘。一童子摸起一枚黑子,拍在左角右侧。另一个童子,却取出一物,是个枣核样的东西,叫打柴人吃了,竟再不觉得饥渴。就把斧子扔在一旁,坐下看棋。一局棋还没下完,童子指着一旁的斧子对他说:
“你的斧子柄烂啦!”
待他回到家里,已经过了一百多年。
老人说:“这是两位神仙下的一局棋。那打柴的人,姓王名质,凭着记忆,竟一子一子地记下来,留传下这一千古名局。现在我就将这一神仙之局,一子一子摆给你们看。”
旅行家暗暗有些惊讶,这一“烂柯”的围棋故事,他已经听人讲过多次,竟真有棋局流传下来,却是前所未闻。便走过去,见孩子都静静地望着老者,等待着老者落子。
老者微微合上双目,神情肃然,似在默想回忆这棋局的每一招一式,又似进入乾坤茫茫,宇宙洪荒之初。嘴里诵出几句歌谣般的古棋诗:
黑白谁能用入玄,
千回生死体方圆。
空门说得恒沙劫,
应笑终年为一先。
旅行家去望那棋盘,但见棋枰线道纵横,经纬分明,正是天黄地玄之时。
老者缓缓睁开双目,一道精光直射到棋枰之上。手便去棋盒之内,摸了黑白棋子,摆到四角的星位之上,宛若混沌初开。太极生两仪,两仪化四象。四象即陈,六合已定,天地定位,乾坤朗朗。
“啪”地一声,老者已将第一子拍下,婴儿落地般的第一声啼哭。
老者落下这第一子,便即停住:
“这第一招小飞挂角,甚是普通。通常一间低夹,是普通应招。肩冲者有,大飞者也有。当年唐明皇招郑观音弈棋,唐明皇以小飞挂角开局,郑观音便以大飞应对。以示无意对抗,仅图自保,是效三国吕范与孙策对局之意。”
老者又拍出第二子,竟是向右斜飞,恰镇在白子之上,确是气势不凡。
老者边落子边讲:
“黑棋一子取势,不恋一角一蜗之地,胸有全局,志向高远。只此一招,便叫白棋为难。此时若小飞进角,只占二路,被黑棋三三尖住,白棋只能再拆将定式完成。因黑二抬头太高,再被左边四线拆出,只此六步,黑棋后发已见气势。”
老者又以中、食二指夹出一颗白子,“啪”地向右拆二于三路上。黑四飞边,白五立挡,黑六迅即对白三又当斗一镇,大气磅礴,令旅行家惊叹不已,心驰神往。
那老者一边讲说,一路将黑白子轮番拍下去,夹子之手,举轻若重,动作干净利落,又快又准,脆响不断,竟有金属之音。
不知何时,已围了一大群人,听老人解说,一饱神仙之局眼福。
棋局由一角而起,黑子白子,颗颗精力饱满,充满信心,如朝日之出。至三十三手,己成星火燎原之势,渐渐蔓延向中原。
旅行家不由一阵恍惚,心潮激荡。想起自己青少年时,天真活泼,充满幻想,曾信心百倍地,想做一名将军。后来,在学校里遇到了女朋友,恋爱结婚、娶妻生子,开始为生活而劳碌奔忙。不觉一日日,已是人到中年,棋入中盘。旅行家眨了眨眼,棋盘上已是黑压压一片。
老者下子已慢,有时半天不落一子。果然神仙之局,确是招招精妙,匪夷所思,非人力而为。
棋子已遍及全盘,龙战于野。或不畏艰险、力斗搏杀;或后发制人,神机妙算,暗藏杀机;或避实就虚,展转腾挪,极尽灵巧;或锋芒毕露、咄咄逼人;或巧取豪夺,贪得无厌;或免力挣扎,艰难求生。翻翻覆覆,红尘滚滚,叫人惊心动魄。
角斗场日久,为情欲所蔽,人的性灵之光,就愈益暗淡了。
老者一声长叹,闭上双眼,一粒棋子很响地掉落在棋罐里。人无力地仰靠到座椅上,眼里缓缓涌出一滴老泪。
旅行家望着老人,忽然想起了赤星因彻。
赤星因彻是井上家的后起之秀,第十一世掌门幻庵因硕的学生,肩负着与本因坊,一争家族荣誉的重任。
赤星因彻和本因坊名人丈和对弈。那丈和虽已年近五旬,但中盘力斗强悍,算路精绝,战至中盘,丈和连下三招妙手,叫赤星因彻痛从心来。猛觉一阵腥热上涌,鲜血狂喷,大口大口地喷溅到棋盘之上。
一年之后,赤星因彻便含恨离开了人世。此一局,便成为继宋人国手刘仲甫,骊山遇老媪大败吐血的“呕血谱”后,又一传世的溅血名局,叫人感慨。
老者敲下最后的一颗子,第二百九十招,尘埃落定。盘上白黑一片,密密麻麻。一子一子,都是一步步走过的足迹。白棋虽顽强拼搏,终以一路之差败下阵来。
围棋终是要以悲剧来结尾的,没有圆满。围着的一群,嗟嘘感叹,似仍陷在拼杀的刀光剑影之中。
老人伸手将棋子拢进盒内。桌上仍是空空一枰,经纬分明。一场黑白更替的游戏而已。人在局中,却易叫人忘了是在下棋,于是才有了呕血谱、烂柯图。
棋局叫人迷!
老人和孩子,一齐下楼去了。
刚才的地方,只空空的棋桌、棋凳。
不知何时,已换了两个年轻人。落子声声,又是一局新棋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