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打五九尾,春打六九头。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旗镇沿河的柳树,一棵棵,却仍都是枯的。小雪纷纷落着,看上去,树上间或有黑黑的一团。近了,是只老鸦,也不飞。
确是叫人感到有些暖了。远处河畔一丛丛的柳树梢儿,隐隐泛出一层紫红。这北风飘雪的河柳,咋就动了呢?
街市上倒真是动起来。
卖鞭炮的,摆在木案子上,一排排。卖年画的,多是胖孩子抱鱼,长髯的寿星老,鲤鱼跳龙门……
大红的对联:尽是些“一夜联双岁,五更分二年”、“家家春光好,处处气象新”一类。沿街两旁,两大溜排去,红红黄黄一片。
卖黄历的。卖灶王爷、门神、财神像的。剪窗花的,裁好的猫猫狗狗,是样子。老太太盘腿坐在道边,一大把年纪了,脚前放着彩纸和剪子,有买的,现剪。
卖香卖烧纸的,卖红筷子白瓷碗的,卖盆盆罐罐的;卖白菜、罗卜、大头菜、冻菠菜的,卖猪肉、牛羊肉的。过年了,价儿都上来了。
旅行家沿市场走着,看着,觉得这景象有些熟悉。忽然看见人头红楼谈茶的老先生,也杂在人流里走。看见烟客,在买烧纸。
二溜子手里拿着一匝画,东瞅瞅,西望望。忽然就把旅行家截住:“先生,送你财神,恭喜你啦!”抽出张画,送到旅行家面前。
旅行家并不认得二溜子,见是卖画的,就接过来。是一幅粗糙的财神像,自家板刻印的,却极是古朴。见二溜子站着不走,知道这画不是白送的,往哪贴呢?问这画价钱,二溜子说:“凭赏。”
旅行家就赏了一张纸币。二溜子接了,又打下面抽出两幅:一张立眉怒目,手擎钢鞭,有些似先唐的敬德公,知是幅门神;另一幅是灶王爷像,尚有秽神太岁画在上边。
旅行家知道这像是小年贴的。太岁是秽神,贴像的时候,是要把这太岁,一剪子剪下去。一年的秽气,就都剪掉了。
这太岁,旅行家亲眼见过一回,是盖房打地基,打地里挖出来的。盆大的一个肉蛋,沉哩,外皮有些似粗木纹。不少的老头老太太,都说是太岁,平日里是躲在茅房底下的,咋就给挖出来了呢?盖房造屋,都要找人查,太岁是不能冲的。
二溜子又去截住一个穿皮袍的人。
朱掌柜被一个卖画的老太太截住。生意人,还能拒绝财神吗?就买了。又有人拿着财神像过来。
没有人拒绝发财,没有人拒绝平安。一街市走过去,朱掌柜手里的像,已经一小匝了。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灶王爷上天的日子。灶王爷要向天老爷汇报,说说一年里人间的情况,求来年里赐人间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所谓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灶王爷是一家之主,小年里家家都要辞灶,送灶王爷上天去的。
鸡一打鸣儿,一镇子就都忙起来。“噼噼啪啪”放一挂小鞭,小年啦!
朱掌柜的铺子极忙。天一亮,就有买东西的来了。买烧纸,买红糖白糖,买面买香的。人进进出出,打早忙到晚,断不了溜儿。只把朱掌柜和小南方,忙得满脸是汗,腰腿酸软。直到天黑下来,才挡好插板,闭关上店门。
朱掌柜和小伙计在盘点货物,查对帐目,直到天大黑才回屋。
女人在包饺子,馅儿早剁好的,正在揉面。小南方手冼了手,挽了袖子,铺放好面板,笑着说着,就去擀饺子皮儿。
小南方的饺子皮儿,四圈薄,中间鼓,擀得又圆又快。朱掌柜却不会,只得去刷锅填水,抱柴禾烧火。
一盖帘的饺子,端到了锅台上。元宝型是菜馅儿,合家吃的;扁片的是糖馅儿,辞灶用的。
锅正热气喷溢,水滚滚地开着。
女人拿一匝纸,刀裁好的,手划过,在院子里分成几份:灶王爷爷的,灶王奶奶的,门上胡爷爷的……
风里烧着,一份份。
送灶爷上了天,家家就都开始忙年了。打扫房屋,刷墙糊棚,清清灰尘,去去秽气。一年到头,总是要新上一回的。
洗过衣裳,做豆腐。西大辗子忙得紧,打早到晚转个不停。
一年就做这一回,烧浆子,点卤水,压豆腐,忙大半夜。连豆腐渣,都锅里炒炒,吃一顿。剩下的,喂猪、喂鸡鸭。
白嫩嫩的豆腐,大块着。左邻右舍,一家家送,味道儿,鲜嫩儿,都尝尝。做豆腐的泔水,留着喂牲口。猪呀,牛呀,都吃得肥。
蒸年干粮。先蒸豆包,饭豆馅儿的,小豆馅儿的,都要包些。白糖和的,甜豆包哎,撑得小孩子“噔噔”的屁。再是菜包,秋豆角干晒的,白菜,酸菜呵,自家的口味。再蒸枣山,盘子大的白馍,透暄,扯十来个鼻儿,水泡的枣刀切了,插一半,紫红。再做些模子卡的面鱼、桃儿、年糕、香芝麻饼。
就忙到年跟下了。大年三十,还要炸“翻和子”(套圈的面环),炸大果子、麻花,炸丸子,还要炸些上坟用的东西:鸡肉,豆腐片,小鱼(长鳞的,没鳞的不能用)。过年是上坟的日子。
雪坡上,一溜刚踩出的雪窝子。
烟客坐在兄弟的坟前,山上的风,也见缓了。立春了,就是春天了。过年,是春天的节哩。
雪清新,一望无边。坟四周的蒿草、乱柴稞子,都拿镰刀割了。雪也拿锹清出一围。
只小小的一个土孤堆,就是兄弟的坟呵。没碑,没牌子。知情的人说,这人是打山东来的,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也是个种烟的老客。挣了点钱,开了间小铺子,日渐红火。不想就遭了横祸,遭胡子杀了。睁眼死的,浑身是血。邻居几个,弄了付板,葬了。还有记得的,找到了这土孤堆,荒荒的,都是蒿草榛条。
两个孩子也没了影儿,小女孩儿听说是叫人贩子拐走了,也有的说是叫窑子弄去了。那男孩子,早几年还有人看见在街上流浪,要饭求乞,在山里头弄瞎了一只眼,后来就不见了。有人说死了,也有说上山当了胡子,还有的说是跟人跑到崴子去了。
兄弟找到了,却已经隔了一界。孩子呢?是死是活?都是在哪儿呢?
烟客揭去蒙在篮子顶上的布,取出十个小馒头。五个一叠,在土坟前,摆成两个“品”字形。再拿出四个小盘,一盘煎豆腐,一盘鸡蛋饼,一盘小鱼。再拿出两个苹果,放下,取出一小挂鞭炮,点上,“噼噼啪啪”一阵炸响,散落下一地碎红的纸皮。
陪兄弟在这山上,阴阳两界,过个年吧!
把菜叨了,苹果、馒头掐了,祭奠了。再拿出个酒壶,是锡壶。
打了嘴的老酒壶,是打山东老家带来的。兄弟活着的时候,是爱喝几口的。爹说他偷馋,常偷他的酒喝。
锡壶里装的是水。老家上坟,都是用水。酒水酒水,阳间是水,阴间里就是酒了。
也有鞭炮零星儿地响着。山道上,挎篮儿提筐,扛着锹镐,赶着牛车的。
仨俩一伙,都是上坟的人。过年了,有儿有女的人家,哪家不上坟呢?一辈辈熬的,给活人看,上的是人气。
年毕竟是人过的。还要扫院子,贴对联,吃团圆饭。
过年,是赓先生的忙时候。药铺关了,在屋里放一大圆桌。左邻右舍,后屋前院,一条街,几条街,甚至好些买卖家,都来写对子。
赓先生有求必应。屋里挤的,院里站的,道上来的,都拿着纸。写完了,剩下的纸,就扔这了,赓先生也不言语。有没拿纸的,就用这纸写。过年写的对子,赓先生分文不要。
小猫奶奶的一份,赓先生早写好的,一大早就绑在大狸猫身上,早带回去了。老刘头的,也早写好,等人来了,取走就是。二溜子也早来了,空着两手,杂在人群里。见谁剩下纸,便拾起来,裁了,等赓先生写。
一个人的家,也是家。过年了,也得添些喜兴。大门上,屋门上,都要贴些黑字红纸的对联。放些鞭炮,迎年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