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掌柜正在为灯发愁。
冻一盏冰灯,倒也有趣。就灌一小缸水,头一宿,只冻了一层薄皮儿。朱掌柜试了试,觉得不行,就再冻一宿。
傍晚疯了一阵雪,天骤然寒起来。翌日一早,小南方慌张地跑来,说缸冻碎了。朱掌柜一看,果然缸壁裂了一道大纹。女人心疼得直叨叨,说这缸是娘家陪送的,可结实了!那回小孩一块砖头扔上都没碎,能盛两桶水哩!
缸里冻冰,本就是女人出的主意。朱掌柜知道同女人讲不出啥理,便又去琢么灯的事。
铺子不同于人家,吃顿圆宵,扎个灯,小孩子提着,四处照照,就过了十五。铺子不同,做的是买卖,讲的是排场,为的是生意。气势越大,买卖越兴隆,财运就越旺。这一条街,年年比着挂。朱掌柜想找人扎两盏好灯,同镇上的大买卖是比不了,左邻右舍的门市,不能显得小气。
女人便去张罗。找了几人,要的价,吓人一溜跟头。
扎灯是手艺活,一年里就一回。正月十五都扎灯,扎灯的人忙。高手艺的人,都排着班请,磨破了嘴,价也讲不下来。女人觉得肉疼,就出个主意,拿水冻两盏冰灯,倒也和旁家不一样。
朱掌柜原先想扎两盏走马灯。去年见“太和金店”扎了一盏,白天晚上不停地转。上面贴着孙猴子持棍、猪八戒牵马,沙和尚挑担,唐僧取经。转来转去,朱掌柜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就想来年正月十五,也在自家的铺子前扎一盏。看得人多,买东西的人就多。这元宵,就一准比旁家卖得好。
缸冻碎了。女人想,这走马灯,看来是非扎不可了。得多少钱哩!朱掌柜却忽然不再想扎那走马灯了,这一冻,倒冻出了个奇主意。
大树底飘来件红褂子,是英儿来了。挎着个小篮儿,刚要推铺子的门,忽然停下,喊着:“朱大叔,你这是干啥呢?”
朱掌柜正拿柴禾搭着架子,见是英儿,笑着说:“英儿,以后你得叫我大哥。我和你娘论过,说起来,我得叫他表姑呢!”
英儿脸一阵泛红,但还是好奇,忍不住地走过来看。
朱掌柜说:“你明天再来,大哥做一样东西给你看。”
英儿看了半天,见只是些扫苕、榛柴,搭着架子,瞅不出门道,就没了兴趣儿,转身进了铺子。
“小南蛮子,小南蛮子!”英儿还没推开门,就不住声地喊。
小南方正一包包地包元宵,见是英儿,极高兴。“咋好几天没见着你,你娘又给你找婆家了?”
“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英儿隔着柜台,作势要去抓小南方。
“那我就不卖给你汤圆!”
小南方从来管元宵不叫元宵。他说他老家那,都不叫元宵,叫“汤圆”。英儿觉着“汤圆”这名儿挺有意思。有一阵,就不再管小南方叫“小南蛮子”,喊“小汤圆”。
“你不卖给我,我去告诉朱--大哥,说你不卖给客人东西。”英儿的脸竟微红了红。
“还没当老板娘,就这么利害!”
“你胡说!”英儿一下子气紫了脸,眼里要汪出泪来,眼神嗔怪地瞅着他。
小南方吐了下舌头,自知说走了嘴。忙拿手在自己的脸上打了下,说:“该打!”
英儿怨气未消,没了兴致,说:“给我称一斤元宵,不和你玩了,我要回去。”
小南方打柜台里,拿出了两个大纸包,放进英儿的篮子里:
“朱掌柜叮嘱的,等你来了,叫拿去,送你的!”
“我不要!”
小南方有些急了,“你不拿,叫掌柜的知道了--”
英儿“扑哧”一笑,提起篮子,向小南方挤了挤眼,说:“我明天再来找你玩!”
英儿出门的时候,刚想再过去看看朱掌柜到底是在做啥,见朱掌柜的女人,拿着几根架条,正打房后走过来。就转身径直朝大树底走去。说不出是为啥,她不喜欢这个女人。觉得朱掌柜挺和气的,咋会娶这么个女人!
女人把架条放下,瞅着英儿的背影说:
“也是个浪妮子,随她娘,走道一扭一扭的。你看那两个屁股蛋子,长的多不要脸!”
一打过春,风刀子就卷了刃。扫在脸上,有些稍软的感觉了。像地上的雪,已不见那么新鲜、精神。瞧瞧,有些发湿的味道。连天上飘来的雪花,也不再那么轻,那么晶莹,有了一种发沉的感觉。
桩儿在雪地里,跟头把式的,已滚成了一个雪人。见小猫奶奶正在折高梁秸,便抓起一把雪,攥成个雪团,去打奶奶,一下打到了高梁秸上,粘成一个雪团。雪化得能粘住了。
“你这小狗头,咋打奶奶?”
桩儿跑开,见姐姐正一个人,在新雪上踩“八”字走脚,已踩出了一溜儿,像啥车压过的痕迹。旁边一个雪球,半扁着,小孩头那么大。桩儿便跑过去,接着滚。下坡滚得快,又是晌午,湿粘得很,连雪底的黑土都粘起来。一会儿,就滚得小车轮大了。便喊着:
“姐姐,快来帮我!”
小猫奶奶扎了两个小灯笼。旧灯笼打竿子上掉下来,摔碎了。前日,小猫奶奶又扎了盏宫灯,夜里头,拿竿子挑着,竖到了天上。
挂天灯,照天下。天下路,天下人行哩。
小猫奶奶年轻时,就喜欢扎灯,还会扎那满身彩瓣的荷花灯。要洋烟的锡纸,稀罕着,等街上、洋铺子里拾些,明年给孙子也糊一盏。
儿子粘了一脊梁土,下菜窖,拿出了俩大红罗卜。拿菜刀切去顶,削掉尾,挖了心,做罗卜灯儿。夜里要上坟茔地,给爹和大哥去送灯。
小猫奶奶说:“夜里送灯,别叫桩儿他们去了,天黑,小孩儿的魂弱,别吓在那。”
“乱葬岗子”里吓掉了魂儿,阴气重,不好叫。
“娘,”儿媳推开门进来,“听说大帅府打奉天请来了戏班子,都是名角,要在大戏园子里唱大戏哩!
“那你们等看完了戏再走吧!你把元宵煮上,吃完了,带着桩儿他们去看秧歌,观灯。听说大帅府,扎了两条大龙,几十个人舞。耍龙的,都是军营里挑出的大兵。人上了万,啥能人都有。听说还有跑旱船,耍狮子的,挨铺子里集的钱。麻子大帅今年收了一万多老毛子兵,要大庆哩。”
天说黑就黑下来。像是还没黑透,朦朦胧胧微有些亮,是雪光。
灯笼挑在外面,极亮了。一根棍儿挑着,映一团光,随着人走。
空中稀落地飘零着几个雪花,瞬间就停了,敞出一碧万里的蓝天来。望一眼,令人心悸,竟会这么深邃的夜空!
一天星河秘语,又有圆月涌将上来。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去年的八月十五,好像是眼前哩。孙子是八月十五见的,才几个月,就又高了小半个头。
桩儿只兴高采烈地拎着灯,和姐姐屋里屋外地照。小猫奶奶在屋里喊:
“连青豆树那也照照,埋土里了。照了,不生虫子,夏天好回来吃青豆。”
孙子、孙女应了,提着灯,踩着“咯吱”作响的雪地,满园子照。一棵棵樱桃树,李子树,沙果树,连那园西的半截土墙,也一一照了。
那土墙上,年年爬满了拉拉秧、汽包秧儿。结一墙彤红的“大气包”。摘一兜子,好玩。姐姐去照墙根儿,那墙根年年长一片脆嫩透明的指顶盖草。娇贵水嫩的杆儿,和红砖头沫砸了,抹指顶盖,彤红,极好看。
照完了园子,再照棚子,照粮食囤不生虫子。再照西屋,照墙角旮旯不生潮虫。照箱子里,别招虫子,照锅台,别爬蟑螂……
打灯笼,照四方哎!
一伙一伙的小喇叭,“呜哩哇啦”,一阵响过一阵,直要把一个镇子翻腾起来。
喇叭匠大棉套子捂着,腮帮子鼓起老高。吹响器的,到挣钱的时候,得吹的卖力气。
镇子里最能吹的人,是个瘸子,姓费。一个人,吹四支大喇叭。俩嘴角一边一支,鼻孔里塞两只。吹好些曲子,诸如《百鸟朝风》《秧歌调》一类。镇子里好些人不懂,只觉得调调儿好听。
老费是外来的,初来的时候,就在杏花巷那的桥头边吹,是个艺人。到了正月十五,好些请他的,不过他的价极高,吹一宿,要三块大洋。
一镇子街上,灯龙人海。
好几支秧歌,满城舞。小孩子好热闹,追着看。往人群堆里边钻。秧歌里七仙女,嫦娥,彩绸纷舞;小媳妇骑驴回娘家,猪八戒扛着耙子撵着,孙猴子,沙和尚、丑丑的,常凑人群边上逗,唐僧却文质彬彬的。跑旱船儿,要狮子,推花车,舞龙……
一条的买卖街,灯火通明,拥拥挤挤着,尽是人了。
门市一家家,都开着,门口摆着茶水,洋烟,瓜子和糖果。
小猫奶奶挪着小脚,累一头的汗。秧歌没看成,光到处找孙子。到福寿老榆树底的时候,见朱掌柜和女人,正在门前张罗着,迎秧歌队领头的,喝茶、歇息。
朱家铺子门前,冻一片冰灯,高高大大,里面燃着红烛,甚是豁亮,一大些人在看。秧歌队在街上打开场子,往欢实里扭,七、八只喇叭“呜哩哇啦”吹得震天响。
小南方正拎着挂鞭炮,“噼噼啪啪”地放着。看扭累了,疲了,就再加挂鞭,叫秧歌队加把劲儿扭。“
大半宿,累得腿都拖不动了。小孩子往炕上一躺,俩眼皮一碰,睡“呼呼”的。梦里还兴奋地大声喊,说话。
小猫奶奶却睡不着,腰酸腿疼,翻来覆去,烙饼般。月亮和雪,打窗户逼进些朦胧的光来,有些伤感。死了的和活着的,过去的和现在的,都走马灯般在脑袋里涌现。
深夜,叫醒儿子,该送灯了。
夜依旧叫人寒。博大的山野,只有脚踩着雪地“咯吱”“咯吱”的响声。
虽是更深人静,远远望,镇子里依旧星星点点,满空灯笼高悬。
影影绰绰,恍恍惚惚的人影。坟地里,不少的灯了。到处是各种影子,躲躲闪闪,忽长忽短的,山里有风。
小道上,不少送灯的,有来的,也有回去的。
送的都是罗卜灯,一坟一盏,遥望着一片。
亮着亮着,有的就熄了。被风吹灭了,有的是油燃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