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七月,大烟地里头走一趟,就觉得满地的烟葫芦,已硬得碰腿了。这成千上万大片的烟葫芦,叫烟客们那常日软塌塌的脊梁,硬硬地坚挺了起来。
旺旺的扫苕花,正一坡一坡粉粉地开。
人站在西风里望,一山山补丁般大小的麦地,淡淡地泛出一层金黄了。
一冬、一春、一夏,为的就是这会儿哩!
有风,烟客蹲下来,就觉得扑鼻的香,不由得就再嗅几下。醉人哩!大烟一墩墩,那么粗壮的秸子,都要被这大烟头葫芦,压得要弯下来。捏着一个,心都醉了,
该动刀了!
夜里头,蝈蝈的叫声格外响亮。烟客觉得,像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声音。没有星星的夜,蝈蝈的叫声,原来竟是这么动听的。
找出了大烟砬子,酒壶状。可惜这些年,他没喝过一滴酒。
那翘起的砬子小嘴儿,落厚厚的灰了。找出块布,醮着水擦着。擦净了,去盛那玉露一般的琼浆哎。只有种烟的人,才懂得这乳白的浆浆,是怎样的醉人。
又把刀片拿出来,试试,锋锋儿的快!还不放心,就找出磨石,滴了水,轻轻地磨。磨几下,再袖子上拭去灰沫儿,果然又亮了几分。头上拨下根头发,放刀片上吹口气,短了!
灯苗吐一溜儿地黑烟,抖着晃动起来。知道是油蕊子长了,就伸出手指,在灯捻子上一掐,灯苗子一缩,一暗,又缓缓明,光果然就稳下来。
几个小花蛾子,混在一群小虫里,围着灯火,不停地飞转。飞着飞着,便掉落一个;不一会儿,又掉落了一个。
灯是油瓶子灯,斜挂在墙上,薰墙上一溜的黑烟子。灯下的炕上,死的小虫子,已落了一层。
只烟客的手,不怕这火。人老皮厚,又风里雪里,手指粗粗糙糙,这如豆的小火烧着,抗得住。
躺下去,想想,又欠起身,“扑”地一口吹灭了灯。再躺下,漆漆黑黑的窝棚里,渐渐静了。
关东山的夜,竟也是这样的黑。他想起了关里老家,夜在哪里也是黑哩!
眼闭上,却咋也睡不着了。满耳朵都是蚊子“嗡嗡”的叫声。喂出来了,觉不出有没有咬的,除非是大个的臭蚊子,瞎蜢,或是隐现黑纹的“刨锛儿”。山里夜凉,他还是扯了件啥盖上。
又看到了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岗子上,有几棵杨槐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天风大,掀动着兄弟的衣襟儿。儿子的眼里,看得出,有一股跃跃欲试的野性。闺女扯着他的手,有些凉。泪汪汪的眼里,满是恋恋不舍,和对陌生地方的恐惧。他不由眼陡地一酸。
兄弟说:“媛儿,咱走吧!哥,俺走了!”那一刻,他感到小闺女的手,渐渐离开,像只风中将要挣断了的风筝。他听到小闺女,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喊了声:“爹!”
他一咬牙,心一硬,扭过脸去。
媛儿,是他的连心肉哎。可她咋会叫“芍药”了呢?
柱儿呢?现在是在哪呢?
一山一山的烟地里,都是正忙着割烟的人。“小白花”的硬葫芦,沉甸甸熟了。
烟客穿着草道,走到地头,轰起了不少鸟。深草丛,没过胸了。粉红的狗尾巴花,高得碰脸。蚂蚱极多,蹦到人头上、脸上,蝈蝈儿到处叫个不歇。
这样深的草棵子,说不得里面藏着啥。春上刨地的时候,朝外捡石头。把一块盆大的石头搬起来,“咕咚”扔进地边半枯的草里,竟“嗷”地一声,砸出一只瘸腿的狼来。打那以后,他每来烟地,大多要拎着根鞭子。
狡猾的狼,不怕棍子,怕鞭子哩!
烟客把大烟砬子,套到左手的手指上,像垂挂着个酒壶般。再把锋锋快儿的薄刀片,夹在指间。伸出手,三个手指头捏住个烟葫芦头,轻轻一转,也不见啥痕,慢慢就涌出一圈乳细的白浆浆来。
是参孩子汁儿样的仙浆浆哩!顺手抹一下,奶一样,鲜鲜地粘满手指肚儿,再轻抹进烟砬子翘着的嘴里。
刚抹完的,又渗出一线线,再抹。一墩七、八棵,都结着独蒜头般大的葫芦,这淌出来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哩。
地头上,有备下的瓷盆和铁桶。盛烟浆浆的,不能是木的,防渗哩。
日头晒得毒辣了,烟客热得脱光了脊背,回到地头倒烟浆的时候,顺便把褂子,扔到地头上。可能是误把倒落在衣裳上的蒿影当做了树枝儿,两、三个蚂蚱,蹦到了布衫的褶皱上。
一大片地,起早贪晚地割。着露水,湿大半截裤腿子。割着割着,不知是啥时候,裤子就风干了。夏日头毒!
大烟割七、八茬。“小白花”还没割完,“大青筋”就熟了。“大青筋”秸子粗,个头大,小拳头般。浆旺,抹一下,顺着手指淌。“八大叉”也熟了,累累的大烟头,成堆哩!
割了的烟浆,要放日头地晒,放铁锅里炒……
累死,脸上也带着笑哩!
夜里,要把割好的浆,倒到铁锅里。炒黄,再炒黑,炒得透糊,炒得呱苦,炒出焦浓的苦香味来。这样制成的烟,叫“熟大烟”。
种烟的,也制生大烟。把一盆盆烟浆,放毒日头底下晒。晒浓,晒黑,直晒出一种苦味。再从苦中,晒出一缕扑鼻的香味来。拿手一捏,水和的面一样,软中带硬,硬里透软。再捏成烟条,塞进玻璃瓶子里,拿蜂蜡封上口,便是大烟土了。
常年在山里的烟客,都找秘密地方,挖个坑,埋下几瓶子。待过了秋,转过年来,烟土缺了,卖得上好价钱!
割一天的烟,回到窝棚,擦黑了,一路树影。走在树林子里,黑黝黝的,“唰唰啦啦”地有些响动,头皮不知怎的有些发炸。近了窝棚,月亮就冒出来了。
月亮地,有个人,拖着长影儿,站在窝棚前。
烟客蓦地一惊,心忽悠一下悬起来,“卜嗵嗵”打鼓般,心都要快蹦出口来。手里提着的盛烟浆的桶,显些失手掉到地下。
转身想跑,可腿已哆嗦得拔不动。
那人半转过身子,朝烟客迈步走过来。
月亮地的人,是二溜子!
“可吓死俺啦!”烟客一口气喘过来,差点瘫软在地下。想上前,觉得腿就是不听使唤。
不远处有“梆梆”的声音,是啄木鸟在敲树。
林子里,蒿草上,都有萤火虫在亮。一闪一闪的,像是夜空中游动的星星。
夜太沉暗,靠这点点的萤火之光,能把这偌大的夜照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