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客回到窝棚,先看了看他走时在窝棚前放的草。见没人踩儿,便放下心,钻进了窝棚里。
十来宿,都是在那崖边干草上睡的。收烟的时候,没有哪个烟客,敢再睡到窝棚里。便是白日,也不敢冒失地往里进。说不定早有个胡子,坐在里面正等着。走时,都故意割些草,或折几扫苕枝儿,不经意样扔在窝棚前的道上;也或是挂一枝,遮在窝棚口。有人来,碰掉了,或是踩过脚印儿,看得出来。
后山的一个烟客,昨日叫胡子毁了。烟客去看过,淌一大片血。有四五个警察在那,兵一直在搜山。
烟客夜夜穿着衣裳,圄囵个睡。山里的蚊子太多,糊脸上、脖子,一蓬蓬的。最怕的是下雨,也不能回窝棚,只好披一块雨布,找块离树远些的地方,蹲在那,捱着。
林子里霹雳闪电,火蛇乱窜,有时“咔嚓”一声,一团火球,把棵过搂粗的大树,平空炸成两截。“轰隆”一声,山崩地裂般、翻翻滚滚地倒在地上,活活把人吓个半死。
这样的树,叫雷击木。雷击过的木头,极硬实!
有时候,山牲口靠得近,绿幽幽的眼睛,在四围游来荡去。
睡不死哩!梦里头,也得睁着半只眼。身边一把斧子,睡着了,斧子把也握在手里。是防兽,也对付人。兜里头,夜夜揣着盒洋火。山牲口,都怕火光。
有时候,忽然醒了,天上有明晃晃的大月。
睡不着,就觉出潮湿来。隔着狍子皮,也湿漉漉的。翻过来,挂一层地水珠儿。才几天,腰就有些酸。背过手,腰眼上捶两下。
二溜子来过几回。每回来,都叫他心惊胆颤。听烟客们说,二溜子和胡子有些瓜葛。夏天,二溜子也住在山里,一小块烟地,搭个窝棚,就睡在里边。从不到窝棚外躲,也没遭过胡子。
听人说,二溜子是在山里头造假大烟的。二溜子制假烟土,是旗镇的一绝,连烟局里收烟的老手,都辨不出来。
没不透风的墙,灌几盅酒,二溜子自己就打嘴里“溜哒”出来了。一来二去,就传进烟局子的耳朵,对二溜子设了防心。
二溜子那天来,说他事多,卖烟土的时候帮他捎些。烟客想起了他制假烟土的传闻,心里便像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倒像自家做了贼,心底下虚虚的。心里头,一万个不愿意哩,嘴里还是说:“中啊!”
二溜子立刻满脸笑,说:“这才是好老哥!兄弟以后忘不了你。不像后山那帮狗日的,没一个长人肠子的,一见了我,就像脚踩了蛇似的。哪像老哥你,热心肠。往后有事尽管找我!”
二溜子的窝棚,在山北洼的背荫荫里。烟客去北大庙时,远远望见过。
听说二溜子假烟土造得神,有些好奇,就想去瞧瞧,看看这造假大烟,究竟是咋回事。
穿着林子,拉着山岭,打西山梁上绕过去,就望见二溜子的窝棚了。
二溜子的窝棚,紧靠着一座崖。棚顶一棵柞树,枝枝丫丫正张在窝棚顶,挡得严实。不到近前,看不大出是窝棚。
烟客打山顶下来,正好走到窝棚顶。透着气哩,打外边朝里望,二溜子正在窝棚里,忙乎得满头大汗。
烟客忽然乐了,真懒出个样来。二溜子搭的这窝棚,硬瞎胡弄,一场秋鞭杆子雨,还不得灌了包?
二溜子正在和面。这种假烟土,叫大烟料子,白面做的,要青岛产的好面。二溜子正弄一大盆,挽着袖子,一只手拿水舀子倒着水,一只手叉开五指,拎起粘长的面,不住地抓揣。还不时地拿袖子,在脸上抹把汗。
一盆的面,渐渐就揉成了一个面蛋。再滚,再揉,看那架式,是用足了力气。面揉得硬梆了,才直了直腰,苦着脸,拿满是面的手,敲着后腰。有意无意的,朝房顶瞟了一眼。又拎出一大张面板,支在土炕上。再把面蛋子倒出来,依旧硬实。
似是突然尿急,两只手握拧着,搓巴一阵,又去腰间鼓捣了两下,慌慌地朝外跑。
烟客早闻到里面有股骚性味,直熏鼻子。这会脑袋瓜子被熏得有些疼,正想这二溜子,真是个猪,连尿都尿在窝棚里,也不怕把自己熏死!见二溜子跑出去,才知是想错了,这奇冲的骚味,却是从哪来的呢?
正胡思乱想着,猛听得身后一声吼:“看啥呢?”
烟客吓得一哆嗦,脚一滑,踩漏下一只,直卡到大腿跟,整个人差点跌进去,摔了个“黑瞎子跌膘”。
二溜子站在身后,正阴阴地冷笑着。
烟客跟着二溜子,钻进了窝棚,才觉出窝棚里黑些,朝外看,若上面有人,能看见。便觉得二溜子这小子,太鬼道。
二溜子说:“不瞒你,这面制的,就是‘大烟料子’。要托你卖的,就是这白面的‘烟土’。你既然来了,算你一份。你去找些干柴禾,帮我烧火,烧干锅。我和好面,再炒。”
烟客叫苦不迭,做了贼被捉赃状,只好钻出窝棚,去找柴禾。
二溜子挽了袖子,面板上掸些水,把面滚了,继续揉。窝棚里一暗,烟客抱一捆干柴钻进来,放到锅台旁。
二溜子这面揉得硬了。看得出,揉得极费力,汗珠子打脑门上渗出来,挂了一层,直掉,淌进脖子里。
烟客在窝门口折柴禾,一脚踩着,折得“叭”“叭”响。也有的折弯过来,鲜的,不起火苗。
二溜子有些兴奋,人得有伴。手揉着面,还不地往面板上撒着干面,汗珠子“噼哩啪啦”地落到面板上、地上,嘴不闲着:
“打出的媳妇揉到的面。大烟料子这面,得揉到火候。青岛面,抗揉,能揉出面筋。这门功夫,全在手上。面揉不开,不行,由里到外,揉软,再揉硬。揉透了,揉出一种弹力,再揉出骨头般的面核儿。把外层的松皮剥去,只剩下里面石头般当当硬的面筋。”
二溜子唾沫星子、汗珠子齐飞,面皮也“噼哩啪啦”落一面板,露出里面石头蛋子硬的硬核来。
烟客看得傻了眼,竟忘了刚刚点着的火,“呼”地蓬出来,差点燎了胡子。忙把柴朝锅底下填,烟“呼”地又倒扑出来,呛得他眼生疼,直淌泪。
锅早刷干净,山里的硬火,早烧得烘人脸了。二溜子抱着碌碡般的面蛋子,扔进了锅里。就在锅里翻翻覆覆地滚起来。糊糊地炒,有呛人的黑烟,打锅里往出冒。
烟客简直看傻了眼。这白白胖胖的面,竟真的炒成“烟土”了。烟客睁大着眼,差不多要瞅进那“大烟料子”里,竟真的难分辨得出来。
想不到这游手好闲的二溜子,竟会有这一桩绝活!怪不得说这“大烟料子”,即使是烟馆玩大烟几十年的老手,凭眼看,也直是无法分辨出来。
街上常有犯大烟瘾的,哀哀求求。打着哈欠,流着鼻涕,破衣垢面的。买不起烟土,实在瘾急了,要块“大烟料子”,急急抽上几口,长舒一口气,竟也能将烟瘾抗过去。
烟客想起,该回窝棚了。朝外瞅瞅,天不知啥时候上黑影了。
二溜子说:“别走了,回去也得睡野地,下雨,浇成个落汤鸡。在我这,你就放心地睡,包你没事。”说完,二溜子阴阴地一笑,那眼里,含了别样的内容。
刚挤下俩人的小土炕,热得烫人。躺一会,就赶紧翻下身,翻来覆去,烙饼般。
烟客还是觉得舒坦,这一阴天就酸疼的腰,热热地一烙,真是受用,慢慢就要睡着了。
二溜子忽然翻了个身,自言自语道:“朱掌柜这夜里头,一边搂着一个媳妇,咋个睡哩?”说着“嘻嘻”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