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震荡过心灵的爱情总会有收获的季节。从炮火连天的战场到温馨浪漫的医院,海明威的生活总是在两极世界中跳荡。这段生活向他昭示:人应该加倍地珍视生命,也必须无畏地面对死亡。
5 潮起潮落
1918年11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
1919年1月,海明威带着退伍证明书在纽约港登上了故国的土地。8个月前,他正是从这里启程参加欧战的。出征检阅和狂欢之夜的情景仍在眼前,他却经受过了一次生死考验。
荣誉像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这股潮水早在他康复期间就开始涌动了。
因为他是第一个在意大利战场上受伤的美国人,芝加哥各家报纸在显要位置刊登了有关他作战受伤的消息。
在米兰战地医院的病床上,他每天就像国王接见臣民一样接见络绎不绝的来访者。
他姐姐写信来说,她在新闻节目里看到了他,他坐在医院走廊上的一个轮椅里,由一位腰里围着一块毛织白方巾,样子很漂亮的护士小姐推着走。
橡园镇的牧师用庄重而热情洋溢的文体写信给他,表彰了他的英勇,并告诉他,教堂每天都要为在欧洲战场上的美国青年鸣钟祈祷。
回到纽约,他成了“英雄凯旋”的队伍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员。纽约人热爱英雄。用军乐队,彩旗和啦啦队欢迎凯旋军人。他一瘸一瘸地从轮船吊桥上走下来时,纽约《太阳报》记者立即就认出了他,请他发表讲话。第二天的《太阳报》上就刊登长文报道海明威的英雄事迹。文章说,他回国时“所带的伤疤大概比任何一个穿军装或不穿军装的人都要多,他根本不在乎中欧列强的弹片”。记者想当然地为海明威添加了一些更具轰动效应的事迹和经历。他也没有加以否认。
但热情的纽约似乎没有满足这位英雄的一个小愿望。海明威对记者声称:“只要纽约任何一家报馆需要一个不怕干活和不怕受伤的人,我就合格。”《太阳报》长文的标题也涉及到他的工作问题:《负伤237处,但还要找工作——堪萨斯城一青年从意大利前线凯旋》。
并没有出现报馆争着要他的情况。
海明威被荣誉烧得发烫的心头掠过几分凉意。他必须回到芝加哥橡园镇去,他很想解决工作问题再荣归故里。他在纽约逗留了一段时间,闷闷不乐地乘上了去芝加哥的火车。
橡园镇的父老乡亲早已望眼欲穿。他父亲和姐姐开着汽车到芝加哥火车站接他,看到他平安归来,高兴得不住地流泪。镇上挂起了欢迎他的彩旗。欢迎场面虽远不如纽约那样热烈隆重,但这却只是为他欧内斯特一人。
他身着笔挺的蓝色军制服,脚登高统军皮靴,年轻、英俊的脸上留了一簇作为欧战经历重要标志的法式小胡子。他很疲惫了,但回到了阔别经年的橡园镇,精神又抖擞起来。手上那根暂时还不能丢的手杖与他那昂首挺胸的样子非常协调,更使他平添了几分青年绅士和青年军官的气派。
《橡园新闻》报一个女记者采访了他。他认真而严肃地说:“我上战场是因为我想去。我身体好,国家需要我。我上战场,做了我应该做的事。在那里,我做的一切都是我应尽的职责。”他还表示,一旦形势需要,他就重返战场。
海明威不愿回到橡园镇。但一旦置身其中,就找回了置身于“严肃世界”的感觉。他知道自己应当如何做,如何说,才能保持或增加用生命换来的“荣耀”。而且他的一言一行都很真诚。
他也许有夸张的时候,但他绝不需要面具。
海明威家里喜气洋洋,来拜访英雄的人络绎不绝。与他父母同辈的人也带着钦佩而惊异的笑容,听他讲欧战的见闻和经历,听他唱意大利歌曲,听他讲一个战友如何胸部中弹,如何自己用烟蒂堵住弹孔止血,而后继续战斗的故事。他母亲格莱丝愉快而不厌其烦地接待一批批客人。
母校橡园镇中学也请他去讲话。他欣然应邀,怀着义不容辞的使命感做了充分的准备,这是他回国后最严肃认真也最慷慨激昂的一次演讲。他带去了一大堆实物:一支左轮枪,一把打照明弹的枪,几颗机枪子弹,一条意大利军用绦毛毯,一顶代表战利品的奥大利军用钢盔,一条能使人产生丰富联想的自己受伤时穿的裤子。他讲了战争的神圣与恐怖,讲了战争的残酷与惊险,讲了自己生死之交的感受和与死神抗争的过程。
最后,他站起来,用最能使中学生激动不已而又认为富含哲理,回味无穷的话结束了演讲:
“这是我平生发表的关于战争的第一次演讲,我希望,这也是我的最后一次!”
在震耳欲聋的掌声中,他把那条浸透了自己鲜血的裤子献给了母校。为橡园中学的校史展馆增加了一件绝无仅有的珍品。
看到台下那些“比他更年轻的人”挂满泪花的面孔,19岁的海明威也为自己慷慨激昂的演讲而激动不已。他只要剃掉那簇小胡子,脱下身上的蓝军服,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但是他必须用严峻的神情控制住自己激动。第一次离家远行时在父亲面前都没有流出的眼泪,在“孩子们”面前,更不能流。而且,还要5个月才20岁的他,已经拥有比他年长两倍的橡园镇居民都没有过的经历:谁在堕落与罪恶的堪萨斯城当过记者?谁在纽约有过狂欢之夜?谁在战壕里与意大利人喝过酒、抽过烟、打过牌?谁拼死抢救过伤员?谁身上中过200多块弹片?谁在米兰那温馨的战地医院与像希腊女神一样的阿格纽丝有过热恋?
这经历,就是男子的力量。硬汉子流血不流泪。不论是伤感,还是激动。
这经历,也将成为海明威的财富。不过还需要时间去增值。正如一根骨针、一把石斧、一块陶罐碎片,经年累月可以变得价值连城。
荣誉的浪潮汹涌而来又呼啸而去。
荣誉与孤独往往是孪生兄弟。海明威的处境很快就印证了这个道理。
感情反复无常的公众能够迅速地受到激励,但也能够同样迅速地将一切淡忘。今天的英雄,明天就成了过时的人物。
从欧洲凯旋回国的军人都发现,当他们把军装收到箱底,把勋章交给母亲或情人珍藏之后,他们就等于被剥光了,就丧失了荣耀,降低到凡人的地步。他们没有政府颁发的职称证书,没有退伍军人的退役年金和津贴,他们要补上耽搁的课程时,学校不给助学金,他们想为社会做点有益的事情,却找不到工作。
生活又变得平淡无奇,变得索然无味。橡园镇那栋带有音乐房和诊疗室的三层楼房里经历了短暂的宾客如云局面以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而且还平添了几分凝重。
喧哗过后的一天早晨,来了两个小女孩,年龄相仿,大约十一二岁,她们做了一个很大的花灯,送给她们崇拜的英雄海明威。她们在门口放好花灯,按响门铃拔腿就跑,因为跑得不快,海明威开门出来看到了,很高兴地把她们叫进来,放了一颗意大利照明弹表示欢迎。
他又把她们领到他母亲的音乐室,同她们闲聊了好几个小时。音乐室里现在多了一张垫了绒布的小圆桌,上面放着他从战场上带回来的纪念品。他跟小客人一一介绍纪念品的来历。她们最注意一个镶了小弹戒的戒指。听说这弹片就是从他腿上取下来的,她们惊奇不已。
海明威像大哥哥一样很开心地跟她们谈了一下午。
临别时,那个稍大一点的女孩突然感到这位大哥哥很孤独。
他确实十分孤独,周末回家的姐姐说他是一个“被关在一只密封的大匣子里的人”。他向远隔重洋的“希腊女神”写信倾诉难耐的寂寞与孤独,一天三四封。他常常百无聊赖地朝天上打照明弹。那流星般倏忽即逝的强光或许能使人们不至于淡忘得太快。
橡园镇居民都清楚:只有埃德蒙医生的儿子才有这种稀罕物。
雪上加霜。阿格纽丝的来信,语气越来越冷。
一封信中说,他寄来的信实在太多,她找不出时间去看,她在医院里要工作。这样多的来信,她应付不了。
又一封信中说:“我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完美无缺。也许是,但那是过去。现在开始变化了。我今晚感到有点不舒服,那么就此搁笔了。晚安。”非常得体地表示了与他疏远。
接着一封信就说她现在爱上了一个那不勒斯青年。这个青年是个门第显赫的世家子弟,即将继承他父亲的爵位和财产。她向海明威表示歉意。说开始时他可能不理解她这一决定,但过些时候,相信会原谅她的,说不定还会感激她。她衷心希望他干出一番大事业来。
海明威如烈火烧心,大病一场。这是他一生中真正投入了自己全部热情的第一次恋爱!
也是最后一次。
他一生中有过许多次有爱情的或没有爱情的浪漫经历。他先后娶过四个妻子。他坦诚地说自己喜欢女人。但没有哪一次有这么强烈,这么疯狂。
火山大喷发只有一次。
6 自我流放
火山喷发后便是死一般的冷寂。
海明威的生活从“沸点”骤然降到“冰点”。与其说他像关在匣子里的人,不如说他是关在笼中的豹。
他无法摆脱孤独,他恼火、愤怒,又一筹莫展。他常常彻夜失眠,一合眼就做噩梦。昔日战场上的巨炮吓得他尖叫着惊醒,垂死的伤员痛苦的呻吟使他的每个夜晚都成为苦难。他喝光了从意大利带回来的烈性酒,再到酒吧间痛饮,喝醉了就诅咒阿格纽丝回国时一下轮船就摔掉满口牙齿。
他成了橡园镇的零余者和局外人。忍受不了的时候,他常常跑到芝加哥的贫民区去。有一天,在一所简陋的公寓门口,他遇见一个喝得半醉、冻得发抖的姑娘。这姑娘叫玛丽雅,是意大利的移民,而海明威是刚从她的祖国回来的。两人说了几句话,玛丽雅就上前拉着他的手把他领进自己屋里。
这是一间肮脏的房子,里面有一张油漆斑斑的铁床,一把直靠背的椅子,还有一个摇摇欲坠的梳妆台,几个半开的抽屉里有几件女式衣服,全都象像面条一样扭在一起。彼此没有问长问短,也没有忸怩羞惭之态。他们互相尊重,也都有激情。
海明威在灰尘密布的窗玻璃透进的亮光下,发现她的眼睛就跟紫罗兰一模一样,闪烁着使人感到宁静安详的光芒。他在那张铁床上躺下,立刻睡着了。这是好久以来第一次未受惊忧的安睡。
他醒来时,刚从外面进来的玛丽雅说:“欧内斯特,我从你的衣袋里拿了些钱。瞧,我买来了面包和咖啡,还给你买了些酒。”她骄傲地指着报纸包的一大包东西,一瓶意大利葡萄酒和一玻璃缸浓咖啡。
海明威哈哈大笑,这是好久没有过的响亮、开怀的笑声。玛丽雅的表情从迷惑不解变为委屈,然后又变为欣喜。看到这个曾为自己的意大利而流血负伤的年轻人如此高兴,她自己也不觉心花怒放。
玛丽雅成了海明威的避难所。她的身材细小,但结实得像钢丝。海明威渐渐地看惯并且有点喜爱她那散发着廉价香水味儿的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的风姿,以及她那长围巾飘垂在背后的模样。她抚摸他身上密如瓜蒂的伤疤时,嘴里总是轻轻地发出叹息声,于是他身上和心上的疼痛便烟消云散。
玛丽雅善于使人安静,也善于使人兴奋。这都是海明威需要的。他们到烟雾腾腾的酒吧间去喝酒,也到普灵河上去划船。
海明威有一天说:“玛丽雅,为了我,你做了你所能做的一切,你用你的长发擦干了我的脚,用你的身体温暖了我的灵魂。但是如果现在这样我就算复原了,我就满足了,那就糟了。我要写作,我现在还写不出一篇像样的小说。读起来全都是味同嚼蜡,低劣极了,比我那被打碎的膝盖骨还要支离破碎。我心里有东西可写。可活像患了便秘,憋在肚子里出不来。”
玛丽雅用她那充满意大利人热情的眼睛望着海明威说:“我要祈祷,祈祷你能够写出你喜爱的小说。”接着又顽皮地补充道:“有朝一日你也许会写我吧!”
他大笑起来:“对了,我的神圣的小鸽子,有朝一日我也许会写你的。我要描写你的伟大和诚实,因为你给予人的那么多,要求于人的那么少。”
海明威把他从意大利带来的军用斗篷送给了玛丽雅。
他母亲知道后很生气,非要他追回来。他与玛丽雅的交往也就结束了。作为临时避难所,玛丽雅帮他度过一段最消沉痛苦的时光。但他后来并没有认真写过她。一年以后,他在芝加哥租了一个阁楼埋头写作。一天晚上,他又漫步到了玛丽雅寄身的公寓门口,看到她那蒙尘的玻璃窗上有几个人影在晃动。从此他再也没有想过要去见见玛丽雅。
海明威就这样两面应付,一面是芝加哥的贫民窟,一面是橡园镇。
当他孤独、烦闷、惊恐、苦恼的时候,他的父母也正为他的工作和前途焦虑不安。他们还是要他学医,这是受人尊敬的职业,或者像祖父和外祖父一样去经商做生意,这也是一条很实在的“正道”。他母亲已经46岁,正是精神恍惚而又容易激动的年龄,每天在饭桌上,总是对儿子发出一连串训诫、规劝、质问,当然还常带着由来已久的怨气。她一想到儿子要在一间零乱的阁楼上当一个饿肚子的作家,伤心和恼怒就不打一处来。
然而海明威无意于学医,对经商更无兴趣,他要走文学之路。他不知能否走通,但他执拗地要去闯。在橡园镇这个家里是无法静心写作了。他想到瓦伦湖去。他父母也同意,省得他三天两头往芝加哥跑。
于是在橡园镇熬过了漫长的5个月以后,夏季刚刚来临,他就带着一小捆稿子到了温德米尔别墅。这是他第一次独自一人来这里。摆脱了温文尔雅而又使他莫名其妙地烦恼不安的橡园镇,他感到舒畅多了。
他发现,原来真正处在孤独之中时倒并不感到孤独。他的情绪也逐渐平静下来,他要让自己的才智重新发挥作用。
他的朋友布伦贝克应邀到这里来和他一起过自我流放的生活。他们两人一起钓鱼、打猎,回忆在堪萨斯城《明星报》和法国、意大利的生活,并且计划自己的前程。他们随心所欲地安排每天的活动。
就在水上垂钓的过程中,就在盘坐于篝火旁烧烤刚打到的野鸭的过程中,就在霍托海湾游泳和在朗费尔德农场上出力流汗的过程中,他自己清楚地感到一个新的海明威正在脱颖而出。
布伦贝克是一个真诚而坦率的朋友,又是一个乐于听他说话的人,他不知不觉地提供了海明威所需要的精神治疗。海明威可以说出他想说的一切,而且都能被朋友接受,就像玛丽雅那样地接受。不过布伦贝克的见解比较深刻,他能领会海明威的全部意思,也能与海明威进行争论。而不是像玛丽雅那样只会说“我要为你祈祷”。
海明威对自己的选择时而信心十足,时而踌躇不前,布伦贝克的话就成了他的强心剂,他相信海明威至少能靠写小说养活自己。海明威的自尊心也驱使他朝这个眼下最实际也最迫切的目标挺进。他早在刚进橡园中学的时候就利用课余时间从事各种各样的计酬劳动,从扫地擦玻璃到上街卖报都干过。而从欧洲回来以后,他已经依赖家里生活了半年。
他拟了十几个标题。可是好多都没有完篇就写不下去了。完成了的只是《渥安皮的道路》、《在异邦》、《你们决不会这样做》、《现在我已倒下》、《月夜炮轰》等,写的全部是他在欧洲战争中的经历、见闻和感受。他牢记两年前一个写作上的启蒙老师说的话:“写自己最熟悉,最有体会的题材。”他不再像中学习作时那样无边无际的想入非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