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高度增加了,但空气并没有变得稀薄,就连温度似乎也没有多大的偏差。队伍顺着通道一直向上,尽管不时穿过低矮的林木丛和山石堆,耽误了不少时间,但到了午间,还是顺利地到达了预设的集中地点。
这是在卓尼山上发现的第一处大面积的平缓地带,大约20多平方公里,树木葱郁,花草奇多。树木表皮光滑,直直地刺向半空,树冠却像鸟巢一般,紧凑而窄小。安南禾用左手摸了摸树干,发现树皮内满是水囊,就像整株大树,全是表皮和水组成似的。阶梯状通道在这里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狭窄的羊肠小道。道上长满低矮的花草,香气淡雅,浑不似碧玉蜂领地里的馥郁醉人。几道溪流缓缓从道上交叉流过,水底竟然长有常见的水藻。安南禾照此推想,溪流中自然也有鱼类,但走了两三千米,也没有发现一种水生动物。
愈往前走,溪流愈宽,慢慢地汇于一处。大家放眼望去,只见前方是一处湖泊,像用圆规画成一般,规则而齐整地嵌在卓尼尔山的横切面上。湖面似镜,水波不动,周围的树木清晰地印在湖面上,俨然一幅静态的山水画。整支队伍自来到骷髅岛上,便没有见过这般美景,一时间全都惊呆了。
“盖座小房子,我要在这里安家。”兰伊惊喜地说。可他的惊喜还未落声,便被闷雷似的声音打断了。哈肖贝恩像吃了兴奋剂一般,端着枪支对向声音的来源。安南禾听得一清二楚,是昨夜里那种巨大的山怪发出的声响。
只有一头山怪,不是昨天夜里的那头,它踢踏着步子走到湖边,照着自己的影子看了片刻,才俯下身去喝了几口湖水。安南禾有些诧异,在溪流中可以完成的工作,为何它偏要跑到这里,难道它也知晓这片湖泊的美丽?士兵们看着哈肖贝恩,询问他是否开枪射击。哈肖贝恩紧握着枪杆,摇了摇头。那头山怪离他们还有一段距离,并没有发现队伍的行踪,尽管他急于为厄尔报仇,可他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大肆屠戮的狂人。这一点让安南禾分外欣慰,他拍了拍哈肖贝恩的肩膀,微微地笑了笑。
哈肖贝恩明白安南禾的意思,报以一个腼腆的微笑,继续观察着那头山怪的动作。那头山怪喝饱了水,仰面躺在地上,翻了个滚,居然滚到湖泊里去了。碧茵丽和加丽忍不住叫了出来,可山怪没有听到,它在水里忽上忽下,间或踩着水花停立在湖面上,原来还是个玩水的好手。
安南禾猜测这头山怪是在觅食,不过两三分钟,山怪的动作就验证了他的判断。那头山怪一个俯冲,钻到湖泊里面,然后从水面的另一个位置钻了出来,口里大口嚼着,看不清它的战利品到底是什么。水面上纹波散乱,慢慢地向岸边蔓延。猛然之间,那头山怪像是遇到了敌人,急忙向岸边游去。它游泳的动作不再悠闲自得,反而急急如丧家之犬。安南禾有些讶异,难道这头巨无霸,在水里还会遇到恐怖的敌人?
这个答案来的更是直截了当,山怪刚刚爬到岸上,一股手臂般粗细的漩涡便乍然间出现在它的身后。山怪冲着上空嚎叫了一声,整个湖泊边的林木都回荡着闷雷般的声音。漩涡愈来愈近,甚至将湖岸边的小动物和花草都吸了进去。不过一分钟,那股漩涡旁边又出现多个漩涡,慢慢地汇在一处,拖得山怪倒退了半步。那山怪搂住一株水树,整个身子悬在了湖面上,叫声愈发的急促惊惶。被它搂住的水树不停地摇晃,渐渐的,便像弯了一般,树冠没入了水中。从漩涡中窜出六七道黑影,各自在山怪的头顶咬了一下,随即窜回了水中。安南禾看的明明白白,那些黑影粗如大腿,张着大口,身长三米有余,大概是某种水蟒。山怪的叫声戛然而止,重重地落在湖岸边,那株得了释放的水树“嗖”的一声弹了回去,竟像一张弹性极强的硬弓。
“快走,”安南禾同样目瞪口呆,但他没有失去理性,“我们赶快转移,离开这条小道。”
“为什么?”兰伊皱着眉头问。
“山怪呼叫援助了,让它们发现我们,恐怕会有麻烦。”安南禾简洁地说。
哈肖贝恩的神气里有一丝不服气,好像他认为即将到来的山怪中,定然有杀死厄尔的凶手。不过,大局为重,他还是向他的士兵们发出了立即护卫队伍转移的命令。
“有没有类似的水蟒记录在案?”安南禾问加丽。
加丽摇了摇头,面色有些茫然。
“你还好吗?”安南禾诧异地问道。
“哦,没事,我没事。”加丽仿佛才回过神来,说,“我只是在想那种动物到底是什么。”她看着安南禾的神色,解释道,“看样子,那确实是一种水蟒,但与亚马逊雨林里的水蟒相比,体格小了很多,攻击手段却又高明太多,所以,我觉得它不像某种水蟒,大概是某种变异了的,或者进化了的新型物种。”
安南禾点了点头,心下却有些不以为然。骷髅岛上的所有生物,进化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生存,这一点跟陆地上的所有生物没有任何区别。但以此判断它不属于水蟒,有些过于武断。不过他没有说出自己的看法,加丽的看法也有一定道理,毕竟他们在这里接触的很多动植物,都属于未知的世界。
他们绕着湖岸,在一片林木间稍作休息。安南禾已经细细地检查过周围的环境,只有一些看起来无害的小动物在树冠上栖息。不多时,闷雷般的声音接连响起,果然是山怪呼叫的援兵到了。10多头山怪像蛮荒巨兽一样,从羊肠小道上急匆匆地跳跃着奔了过来。同伴的求救让它们狂躁异常,不时地伸出手臂,拍打着水树的枝干,栖息在上头的小动物遭了殃,一个个尖叫着摔落下来,被山怪接连捏死。兰伊本待利用休息的时间,分析他所采集的土壤和岩石样本,可看见山怪怒气冲冲地前来寻仇,立即兴奋地做好了观战的准备。
山怪看到同伴的尸体倒在水树下,格外恼怒,不停地冲着湖面狂吼。看样子,它们知道在卓尼山上,只有湖里的那种东西才能伤害自己的同类。然而,湖面上一片静寂,那种水蟒不肯应战。山怪暴跳如雷,却又不敢跳下水里登门造访。它们吼叫了10多分钟,水面依然毫无动静。两头山怪突然环在一起,抱住身边的水树,向湖里压去。水树韧性极好,竟然不从中断折,被山怪当作船橹搅来搅去,直把平如镜面的湖泊弄成了一锅乱粥。
“呜”的一声,水面传来一声风响,数个漩涡在湖面上卷了过来。山怪利用水树的树干,不停地用力敲打,刚打散了三处漩涡,那些漩涡就汇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大漩涡。山怪们围在一起,手臂相互缠绕,外围的山怪蹲坐在地上,紧紧搂着水树的根部,以此抵挡漩涡的吸力。那头死去的山怪,把湖岸的植被压成一道直线,直直地被吸进了漩涡之中。湖岸边被山怪捏死的小动物和落在地上的树枝花束,悉数被那漩涡吸了进去,看来那些水蟒似的动物倒一点都不挑食。
不过,前来兴师问罪的山怪不是无能之辈,身在被动的境况中,竟阵脚不乱。待到漩涡慢慢逼近,才同时大吼一声,团作一个巨大的圆球,砸向水中。漩涡立即被砸散了,跟着水花迭起,一通乱战,山怪的手臂不停搅动,一旦触到水蟒的身体,直接甩到湖岸上去。距离太远,水蟒不能马上窜回水中,便缠在水树上,伺机向山怪发动攻击。山怪在这场水战中与水蟒势均力敌,各自死伤一名同伴。但到了岸上,水蟒就不再是山怪的对手,不过三五分钟,已经被山怪撕扯死了六七条。
余下的水蟒见势不妙,从水树上窜了出来,直向湖泊游去。山怪以为水蟒争相逃命,便分开队形,一一追捕。不料这却是水蟒的诱敌之计,眼见山怪队形散开,瞅准机会,一个回身攻击,不等山怪做出反应,就叮咬住山怪的头部。四头山怪猝不及防,被水蟒叮咬后,惨叫着倒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就此不动了。余下的七八头山怪发现上了当,狂怒着奔向施出杀手的水蟒,就地一躺,硬生生地将五条水蟒压成血肉模糊的一团肉酱。另外两条水蟒游到水边,摆了摆尾部,便钻进水底,再也看不见了。
这场大战以山怪胜利告终,它们抬起同类的尸体,耀武扬威地冲着上空吼了一阵,才踢踏着步子,慢慢地走了。安南禾和所有人一样,再次为这种原始的大战目瞪口呆,直到巴可勒医生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肩膀,才醒过神来。
巴可勒医生看着安南禾的眼睛,轻声说道:“教授去世了。”
安南禾听了巴可勒医生的话,顿时泪流满面。他疯狂地奔向布雷德先生所在的地方,只见多里安握着布雷德先生的左手,已经放声痛哭起来。安南禾跑了过去,握住布雷德先生的右手,发现他的手臂瘦骨嶙峋,仿佛皮包骨头。他不明白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布雷德先生何以会消瘦成这副样子,但痛苦和伤悲让他顾不得再向巴可勒医生问询。
布雷德先生真的去了,瘦削的面庞带着安静的微笑,尽管皮肤泛着紫黑色,可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一个终生辛劳的老人终于得到休息时的宁静与放松。哈肖贝恩脱下了帽子,士兵们脱下了帽子,兰伊和他的组员们脱下了防护面罩,舒波茨带着他的两名同伴也脱下了防护面罩。布雷德先生的学生们围在他的身边,三个女孩子泣不成声。
空山,只有轻微的山风擦着平静的湖面吹过。高大的水树树冠轻轻摆动,似乎在向布雷德先生告别。半空中的水分一分分洒在教授的面上,润湿了他额头的头发。那睿智的头脑,和善的面容,调皮的微笑,就伴着这宁静的氛围,彻底告离了这个世界。安南禾不知为何,竟然想起来眨巴着眼睛的布雷德先生,仿佛他眼下的沉睡,依然像从前一样,只是在跟所有人开一个玩笑。
哈肖贝恩走到多里安的面前,拥抱了他,然后轻声说了些安慰的话。多里安没有应声,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一直与自己的父亲相依为命,20年来,他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会慢慢老去,甚至离自己而去。他还以为,那个和蔼可亲又带着些幽默和严肃的父亲,永远都像自己孩提时一样。哈肖贝恩又拥抱了安南禾,却没有再说什么。女孩子们从箱子的底部找出一些防潮的黑色油纸,用小剪子剪成小小的礼花,帮队员们别在胸前。
“让教授去吧。”巴可勒低声向多里安说。
多里安像哑巴了一般,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加丽替他别好礼花,抱着他又呜呜地哭了起来。多里安咬着嘴唇,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才看了看安南禾,点了点头。
士兵们挖好了墓穴,等所有成员一一拥抱布雷德先生的遗体后,才用担架将布雷德先生放入墓穴,小心翼翼地盖上了泥土。多里安和加丽采来了一些花束,栽种在墓穴的周围,自言自语地说道:“爸爸会喜欢这里的,他一辈子都在寻找这样的地方。”安南禾忍不住一阵心酸,用左手小心地挖出泥坑,碧茵丽蹲在他的身边,帮他挑选白色的花束。兰伊背过了脸,肩头剧烈地抖动着。
哈肖贝恩带头向着上空开了一枪,士兵们跟着他,也往上空开了一枪。枪声乍响,水树林间一阵轻微的喧嚣,又顿然间沉寂下来。一阵湿冷的山风吹过,并不见上空有云,竟突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雨滴打在湖面上,澹澹生烟。湖泊陷入滴答声的包围,像众人围着布雷德先生的坟茔一样。兰伊抬头看向上空,他知道是山风带来了水汽,形成了这里的降雨,可这些话,已经无法再同布雷德先生争辩了。他慢慢地退了出去,走在人群的外围,蹲下来,捂住了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