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的烛火摇摇曳曳,宋璎熄了五盏灯烛,只留床头的一盏。她望向苏豫,见他坐在太师椅上深思着什么,双眉之间愁绪浓厚。
宋璎走上前拉起他的手,带他走去床边,给他宽衣。苏豫本是面无表情,却在她的手触到他的时候,他的情绪仿佛再也无法控制,他将脸埋入她的脖颈,忍不住落下泪来。
宋璎知道,他落泪,是为了他的父皇。无论这个老人十四年前做了何等伤天害理的恶事,他始终都是他的父亲。
“阿璎,父皇去了,我现在只剩下你了。”苏豫将脑袋从她的脖颈里抬起,看着她道,“如今兵荒马乱,战争所过之处尸骸遍野,阿璎,你嫁给我,我却苦了你。”
宋璎伸出双手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胸前:“生死有命,但,唯愿有你。”
宋璎的话犹如一股温泉,慢慢地流入他的心田,流遍他的全身。泪水从眼眶中流出,轻轻地滑落到他的嘴边,可是,他尝尝这甜甜的泪,笑了。
她对他所有的情感,都在这句话里了,这是她对他最长情的告白。
“我知道江山对你来说没那么重要,你只是想守住你父皇留给你的东西。可其实,你并不喜欢被这枷锁牢牢禁锢。我记得你说过,你更爱策马奔驰在草原之上,或骑着骆驼在大漠里游荡,做那无拘无束的雄鹰,更甚于你的书房。”
苏豫拥她入怀,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缓慢而轻柔地摩挲着:“你知道鹰的生命有多长吗?”
苏豫看了眼宋璎,见她不回答,他便继续说道:“鹰是鸟类中寿命最长的,可以活到七十岁。但是当鹰到了四十岁的时候,它的爪子开始老化,无法有力地捕捉猎物;它的喙变得又长又弯,会垂到胸脯的位置;它的翅膀会长出又密又厚的羽毛,让它的双翅变得沉重难以飞翔。此时,它就要面临着生死抉择,要么等死,要么重生。”
宋璎对鹰的故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问道:“若想重生,该如何重生?”
苏豫宠溺地看了她一眼,道:“若想重生,鹰要独自飞到山顶,在山的高处准备重生。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第一步,鹰要用头抵着粗糙的岩石,将自己的喙在石壁上一下下地摩擦,把老化的喙皮一层层磨掉,直到完全被剥离。这时的鹰已经无法吞食食物,它不吃不喝,凭借体内不多的能量来支撑自己的生命,在痛苦的煎熬中静静等待。数月之后,新的喙才会生长出来,这时鹰就会开始它重生的第二步。”
宋璎听得紧蹙眉头,却不插一句话。
苏豫继续说:“鹰会用新长出来的喙把爪子上老化的趾甲一根根拔掉,鲜血一滴滴洒落,又是痛苦而漫长的等候。待奄奄一息的鹰长出了新的趾甲,此时它只需要熬过最后一关,便是用新长出来的趾甲把身上又长又重的羽毛一根根拔掉。当新的羽毛长出来之后,鹰就完成了涅槃般的重生。”
“新的喙、新的爪子、新的羽毛,它又能重新捕食了,重生之后,它就能再活三十年?”宋璎问。
“是的。”苏豫静静地看了她良久。
宋璎见他这样看着自己,她也怔怔地望着他,只见他越靠越近,最后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
她的心仿佛如一潭清水被一根手指轻轻地点了一下,一瞬间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是那般的柔软。
苏豫道:“此刻的我们正面临着浴火与重生的考验,想要开始一个新的过程,就要放弃原有的生活和习惯,才能像雄鹰一样重新飞翔。”
宋璎心中一个咯噔,她想她听明白苏豫的意思了。凤凰涅槃浴火重生,难道……他是想放弃皇位?这想法她不敢说,也不敢多想。她一直以为这几个月以来他不屈不挠地与赵祁对抗,一副势在必赢的姿势,若不是为了皇位,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容渊从赵雁的帐中出来后,他对自己的怀疑更是加重了几分。
这几日都未见赵祁的身影,连聂离也不见了,虽然董光耀对他说祁公子秘密地去了一个地方商讨要事,因事关紧要,不能泄露行踪。但他总隐隐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今日他终于忍不住去找了赵雁,赵雁却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顿:“容渊啊,难道你心里就只有你的祁公子,丝毫不把璟公子放在眼里吗?什么叫没有了赵祁江山不稳?璟儿同为先皇的亲子,同样能担当大任,即使将来没有了祁儿,也还有璟儿可以主持朝政。你糊涂!”
容渊回到医帐,此时宋瀚学刚刚从午觉中醒来。现在,他的精神好了许多,也慢慢地能认人了,他一看见容渊,便急忙问:“阿璎呢?容渊先生,你可否找到阿璎了?”
容渊安抚道:“元帅,宋璎回到苏豫的身边了,她很安全,您安心养伤吧。”
宋瀚学紧张的神情慢慢放松了下来,他点点头:“她安全,安全就好,有苏豫护着她,我放心。”
容渊将宋瀚学交给医徒照顾,他简单地收拾了几件衣物,又用精湛的易容术易了容,连夜直奔九原城而去。
走前他交代宋瀚学:“不管军营里发生什么,您都不要出去,您只有保护好自己,在九原城的宋璎才不会为您担心。”
宋瀚学的心智虽受损,但好像也能明白这道理,便点了点头,让容渊放心地外出去了。
九原城内。夜已深,浓浓夜色像柔软的墨色帐幕挂在沉睡的九原城上。
容渊敲响了将军府的大门,门卫在通报之后,向严去请示苏豫。宋璎一听是容渊来了,立马让向严放他进来,向严面露为难之色,将视线投向了苏豫。
苏豫带着疑惑的目光看着宋璎,她莞尔道:“我爹战前中箭,性命堪忧,多亏容渊先生医术绝伦,才让我爹渡过难关,而且,他虽然是赵祁的人,却不是坏人。”
“既然阿璎说他不是坏人,那就让他进来吧。”
向严领命下去了。
容渊在向严的带领下走进将军府的议事厅,自风满楼事件之后,这是他第二次见到苏豫。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回苏豫身旁站了宋璎。
他上了战场,是铁骨英雄;下了战场,是柔情男儿。驰骋沙场,现世豪杰,但容渊看得出来,苏豫作战数月,为的却是一个“情”字—他只是为了宋璎。
容渊抱拳作揖:“华州容渊,见过太子、太子妃。”
苏豫抬手:“不必多礼。”
宋璎迎上前去:“容渊先生,请问我爹的伤势如何了?”
“王爷安好,请太子妃不必挂心。”容渊这会儿唤宋瀚学为王爷而非元帅,只因对苏氏皇朝来说,宋瀚学还是平西王。容渊既已表明自己的到来并不代表赵氏,他便继续道:“容渊此次前来,有要事相求。”说完,他竟跪在了苏豫面前。
苏豫和宋璎皆是一怔,此时他们心中已然明白容渊是为何而来了。
不料苏豫说道:“我允许你们见一面,但是想让我放了他,不可能。”
聪明人碰上聪明人,自是无须多言,容渊磕头谢恩。
将军府的地牢,这仿佛是一个被人间遗忘的角落,一墙之隔,墙外清朗,地牢腐霉,连空气里似乎都能氤氲出水汽来,间或有丝丝寒风从墙的缝隙中吹进来,吹起落地尘土,飘荡在地牢中。
容渊跟着侍卫走过长长的通道,最后站在了最里头的一间牢房前。此牢房与别的用木栅栏围成的牢房不同,它是用铁栅栏围成的。牢房外,还有专人看管。当铁门打开时,容渊见里头有一张水泥床,上面铺了厚厚的被褥,还有一张桌子和一个凳子,室内干净整洁,光线也算亮堂。可见,苏豫待赵祁并不薄。
赵祁坐在床上,眼睛都不抬一下,直到容渊走到他面前了,他才知晓来者是何人。赵祁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盯着容渊,只见容渊热泪盈眶、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公子,你受苦了。”
“你怎么进来的?”
“我去见了苏豫,他让我来见你一面。”
赵祁不屑地冷哼一声:“他竟同意让你见我,莫不是他让你来劝我投降?”
容渊心平气和地说:“公子,苏豫并没有让我来劝你投降,而是我想劝你……”
“如果你是来劝我的,你还是走吧。”赵祁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我们的禁卫军虽然占领了皇宫,但是玉玺在太尉手里,连文宰相都倒向了苏豫一方,他们底下还有十万人马,只要他们一声令下,宫中的禁卫军随时会被全数歼灭。他们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他们在等苏豫,只要苏豫回到皇宫,他们何必再浪费人马去与禁卫军作战呢?而今宋瀚学无法再指挥作战,只剩下董光耀带领大军肯定成不了气候,若再与苏豫的军队交战,我军必定大败。公子,在你决定为宋璎冒险进入九原城的时候,你就已经失去了夺回江山的机会了。其实在你心里,究竟是江山重要,还是宋璎重要,公子难道不知吗?你来到九原城真的只是为了宋璎,还是为了报复苏豫?”
容渊语重心长,他见赵祁神思恍惚,便继续道:“我看得出,苏豫并没有杀你之心。”
赵祁不解地看着他,容渊的话外之音,便是指他并没有败。
容渊解释道:“只要公子放弃宋璎,咱们便只需要等。”
“难道要我等苏豫坐上皇位,我再重新蛰伏十四年,到时候我们再拼个你死我活?至于宋璎,她本就是该属于我的女人。”赵祁突然怒不可遏,“容渊先生,你以为我不知你偷偷地给宋璎传信告知她宋瀚学的情况吗?”
“宋璎是宋元帅此生唯一的亲人,难道我不该告诉他的女儿他目前安康的消息吗?公子,你当初对苏豫赶尽杀绝,而他现在以礼待你,未伤你分毫……”
赵祁打断了容渊:“那是因为宋璎如今在他身边,倘若宋璎爱的人是我,他难道还会不伤我分毫?”
容渊先生突然毫不顾忌地放声大笑,道:“公子,宋璎究竟是谁的女人,我想你已经有了答案,你要铲除苏豫,是因为宋璎心里只有苏豫,她能为苏豫冒死上战场,她在用生命与你赌。当初苏豫集结了漠北军队时,杀回皇宫夺得皇位本是轻而易举之事,只要他夺得皇位,再举兵攻打我军那只会事半功倍,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他宁愿放弃夺皇位的机会也要与公子一决雌雄接回宋璎,可见宋璎在他心中的地位。容渊请求公子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放了宋璎,也放了你自己吧。”
赵祁转过身,背对容渊,他低下头将脸埋进了双手,过了一会儿,容渊看见他的肩膀在不住地颤抖,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容渊叹息一声,幽然道:“苏豫眼里,十里风华,万里江山,不如宋璎。”
容渊走后,赵祁深思着他的话。原来,他若将宋璎强留在自己身边,那么苏豫便是倾尽一切,也要与自己打这场仗,只为宋璎。他若放弃宋璎,只要皇位,那么苏豫出于深明大义,很可能会因他父皇谋朝篡位而将皇位拱手相让,而这,也是为宋璎。
苏豫成也宋璎,败也宋璎,他对她的爱早已超脱了物质与权势,只要有她,对他来说就是有了全天下。而在自己心中,既要皇位也要宋璎,若非得放弃一个,难道只能是宋璎吗?
夜凉如水,苏豫换上寝衣,抱着宋璎躺在床榻上。他说:“阿璎,明日就要回卫京了,你有何想法?”
宋璎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他这样问,定然是想知道她此时此刻的立场。她道:“赵祁虽是前朝太子,但是流落民间十几载。这十几年卫国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他们或许早已忘记卫国的主人之前姓卫,现在姓苏。其实百姓追求的不过是一日三餐能温饱,男儿能娶妻,女子能嫁个好夫家,相守劳碌过一生。这个国家由谁来执掌,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所以,仅凭赵祁一人之力,他从只身一人孤军奋战,到如今笼络了那么多人为他卖命,威胁到苏家的江山,这是谁之过,阿豫,你心里可曾明白?”
这是她第一次这样喊他,皇宫上下,只有小时候母后会喊他“阿豫”。想起母后,他不禁又想起狠毒的文绰。母后之死,他一直怀疑与文绰有关,却苦无证据。而如今,父皇和文绰也都去陪了母后,他们三人再次相见,是否会化解生前的一切怨恨,从此光阴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