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里的路程,母女俩足足走了一个多钟头。皇家大酒店门前安安静静的,一条街都在风雨中沉睡,哪里有大勇和他的出租车的影子啊!小洁看路边还有一家电话亭亮着灯,就跑过去,可电话拨出去,却迟迟不得哥哥的回应。母亲更慌了,扑到酒店门前砰砰地敲。好一阵,一位裹着军大衣的中年人才从里面出来,隔了门恶声恶气喊:“敲什么敲!这都啥时候了,不伺候了!”
母亲求告说:“惊扰师傅睡觉,对不起啦。俺只想打听点事儿,过半夜的时候,有辆出租车守在这儿,知不知那车哪儿去啦?"
守门人问:“你找车啥事?”
母亲说:“开车的是我儿子,到这时辰不见回家,我惦着呀!”
守门人换了笑摸样,华啦啦开了门:“大姨快近来避雨吧,你儿子去医院啦。”
母亲一惊:“他咋啦?”
守门人说:“你儿子没事。几个酒懵子喝多了,抡起了酒瓶子。你儿子把受伤的送医院去了。”
小洁说:“妈,咱还是回家等吧。”
母亲苦笑着揉腿说:“妈这腿,哪还走得动啊?”
大勇是在天快亮时赶到酒店来的。他先回的家,不见妈妈和妹妹,才又一路急寻到这里。迎着母亲疑悸的目光,一身血污的大勇又抡胳膊又踢腿,说妈你看,我真的没事,一点儿事都没有。小洁埋怨说,我给你打手机,你咋不接呀?大勇说,那时楼上背楼下抬地正忙着,又看是生号,我以为是有人要用车呢,就没回。
娘儿三个上了车,一起回家去。在车上,小洁问:“哥,你忙了大半宿,酒店经理给了你多少车钱呀?”
大勇说:“哪给啦?经理说是酒蒙们惹的事,他让我找派出所要去。’’
小洁气得直喊:“这人咋这样!哥,往后遇到这样事,你也不管啦!"
眨眼间已到了家门口,雨停了,东方的霞光一片血红。大勇说:“妈和小洁快进屋再眯一觉吧,我就不进屋了。"
母亲心疼地说:“你一宿没合眼,白天还得上班呢。”
大勇说:“早起这一阵正是活儿好的时候,我再去转两圈吧。”
汽车调过头,箭一般直向市区繁闹处驰去了。母亲望着车去的方向,喃喃地说:“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啊……”
远山呼唤
我们这趟列车每天经过这个山区小站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光。
小站只有一个简易的站房和一条又窄又短的站台,四周连道栅栏都没有,随便哪一个山里人或上下车的旅客在这里都可以四通八达、畅通无阻。
可是小站很热闹。不是上下车的旅客多,而是卖些山区土特产的小贩多。车一停稳,这里会立刻变成一个热闹非凡而又别具一格的小集市,几乎每个车窗下都会站着那么一两个高举着山货的小贩。而所谓小贩,又几乎都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所以那一片叫卖之声就更加响亮而近乎聒噪。听说这种场面车站也曾几经干涉,但没用,只好满足于维持秩序,不出事就好。我们列车员呢,车一停,便跳下站台,牢牢地把住车门,一是坚决制止买东西的旅客下车,二是防止那些推销者们挤上来。停车两分钟,马虎不得的。
这一带山区出柿子,那种不大、桃状、黄橙橙、还带个尖尖嘴的柿子,甜得很,又不涩。眼下正是柿子成熟的时节,山里人便用尼龙线编织成小网袋,鼓溜溜装满柿子,打发孩子们到站台上来叫卖。
这一天,就在我的这节车厢的窗口下,发生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小闹剧。那时,列车停过一分多钟,车上的旅客已经满足了需要,可站台上的孩子们仍做着不甘心的努力。有一个黑不溜秋的男孩举着柿子,大声地喊:“减价了,两块钱三袋!买二赠一啦!”
旅客们挤在窗口,摇着头。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逗他:“小家伙,拿回家自己吃吧。”
小家伙撇撇嘴:“早吃够了,不吃够卖你?”
我大声对孩子们喊:“离车厢远点,车要开了。”
小家伙内行地扭头望望前方已闪起绿光的信号灯,突然把两兜柿子并在一起,高举了起来:“大落价了,一元就卖!”
这一慷慨之举立刻吸引了好几个窗口的旅客。一元钱一袋,几乎是这里约定俗成的价格,现在凭空便宜了一半。那位干部急忙搭话:“我买了。”
“给钱。”
“这不正给你拿吗。”干部忙着翻钱包。
“先给钱!”小家伙分寸不让。
一元钱递下站台,一兜柿子飞进车窗。干部着急地喊:“哎,那袋!”
黑小子一手举着那兜柿子,一手举着钱,扭头就往站外山坡上跑。几个孩子一声呼哨,尾随而去。
在车上人绝无恶意的哄笑声中,列车开动了。
这不过是发生在半分钟之内的事情。我一边关车门,一边也忍不住笑。半山坡上,以那个黑小子为首的几个孩子还在得意地冲着列车欢呼跳跃。我回到车厢里,那位干部在大家的玩笑声中不住地摇头咂嘴,自我解嘲,并把那兜柿子打开,请大家吃。
在列车上和各种人打交道,见到的新奇事多了,所以这件事也和车窗外的电线杆一样,一闪就过去了。可没想到,四天后,我担当乘务又一次经过这个小站时,竟又碰到了那个黑不溜秋的小家伙。
照例,车停稳,我站在车门口。在一片喧嚣声中,那个小家伙十分显眼地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并不叫卖,只是抱着一只装满柿子的小网袋,在密层层的人群中贴着车厢往前跑,一双机灵的眼睛挨个车窗寻找,里面流露出明显的焦急与失望。我想起四天前的事情,当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不由好奇地招呼了他一声:“哎,你找谁呀?"。
小家伙看看我,黑眼睛里似有两点火花一闪,说:“我找一个人。列车员大叔,你帮我找找,行吗?”
“什么样的人啊?”
“那天买我柿子的。我……先说卖给他两袋,可我……只给了他一袋。”
我的心不由一动,不由细心地多打量了这个山里的孩子两眼:“车上的旅客多了,谁知道他还会不会坐这趟车呀。”
小家伙突然把柿子塞到我怀里:“大叔,那你就拿着,啥时碰到他,就给他。”
我把柿子推回去:“这怎么行?我看算了吧,你往后别再那么卖东西就行了。”
小家伙竟夹了哭音:“大叔,你替我找找他吧。不然,俺妈不让俺吃饭,俺都两天没吃饭了。”
列车开动了,我没有答应他的请求,没法答应的。
可是,又是四天后,那兜光润、饱满的金黄色柿子我却再也推托不出去了。那天,列车刚停下,立刻看到小家伙领着一位乡下女人迎着我快步走来。那女人清瘦精练,黑红的面皮上已有许多细碎的皱纹,衣裤上挂着尘土和枯干的叶屑。看得出,她是刚从秋收的田野或场院上赶来的,她手里托着的那兜柿子立即让我明白了她此行的使命。
“妈,就是这位大叔,他四天跑咱这儿一趟,那天他亲眼见的,不信你问他。”小家伙对女人说。
女人望着我,神色中带着山里人初遇陌生人的那种拘谨与不安:“他叔,这小崽子耍骗人的事,你都见了?”
我忙作答:“大嫂,孩子已经知错认错了,别太难为他了。”
女人扭头,斥了一声,那小家伙立刻退到十几步远的地方去了。女人压低声音对我说:“他叔,俺扔下地里的活,让小崽子领俺跑三四里山路赶了来,这点忙你说啥也得帮。俺不是非把一兜柿子当作多大的事,也知道坐火车出门办事的人谁也不能把一兜柿子放在心上。俺是为这孩子。别看山里人没见过啥世面,可心里不糊涂。这几年山里的人在外跑买卖挣大钱的不少,可不赶正道的也没少见。人穷点富点在其次,可不能让他从小学得贼奸溜滑,坑偷拐骗。有小就有大,有一回就有两回,这事不管了不得。这兜柿子你拿着,我知道你也难找到那个人,可你替大嫂接下这点事,得让小崽子知道,为人处事说到哪儿,就得办得哪儿。”
我捧着那兜柿子怔怔地站着,看看这满身尘土,一脸憔悴的山村妇女,再看看十几步外愧疚不安的孩子,实在不知说什么好。
女人回过身,又是满脸的愠色与严厉:“过来!还不快谢谢叔叔。”
列车又开动了,将这极普通的山区小站远远地留在后面,可关于这一兜柿子的故事,却永远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
招聘
孙春平
市里有一家国营铸造厂,宣布倒闭后很快被一位农民企业家买了去。农民企业家很年轻,三十岁不到,叫于九成。于九成决定留用一批生产一线的技术工人,行政管理人员则一个也没留,他准备在社会上广泛招聘,择优录取。
招聘考试的广告词颇具诱惑:英雄不问来处,不问学历,不问年龄,一经录用,工资绝对高出国营同类企业的五十个百分点,效益奖金另计。所以到了考试那一天,一大早,厂里就聚了不少人,基本都是年轻人,一个个精神抖擞踌躇满志。厂门口立了一块黑板,上面写明9:00开始考试,男考生到车间东侧的一号库房,女考生则到厂办公楼会议室。这让人们很奇怪,怎么还把男女分开?就是每年一度的全国高考也没玩过此条此款啊。尤其是那些女士,更觉凶多吉少,是不是老板重男轻女,要在考题上有意刁难,加大淘汰率呀?揣摸归揣摸,议论归议论,人们还是乱哄哄地自觉分成了两拨。
到了八点五十分,会议室的门还紧锁着。女士们叽叽喳喳地聚了好几十,也没见一位主考官和工作人员露面,更别说于九成的影子。报社来了一位女记者,叫梁诺,她想搞一个现场报道,正好利用这个时间采访,问一问人们的心情啊打算啊,对民营企业招聘的看法呀,等等。女士里有个梁诺的同学楚雪黎,她填了应聘表,却完全抱着考考玩的态度。她在大学里学的是财务管理,分配去一家企业后竟很快放了长假。梁诺私下对楚雪黎说,要不要我替你跟于老板透透话?我写报道,等于白给他做广告,估计他总得给我这个面子。楚雪黎说,你是羞我还是掉你自个儿身价呢?考不中就是厂里来八抬大轿请,本小姐还不去丢那个人呢。说得两人都笑。楚雪黎虽没见过于九成,但对此人的印象不错,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就敢包揽一个厂子,而且还是那样一个破烂摊,先不说有没有那份本事,只那胆量就非常人可比。她想在这个年轻的老板手下干一阵,试一试,那于九成若是花拳绣腿一肚子稻谷壳,那本小姐拎包走人,你个私营企业主,还能捆住谁的手脚不成?可能抱着楚雪黎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年轻人不乏求新问奇的勇气,也有验证新奇和勇气的精力与时间。
男考场那边则更显混乱。那里的大门倒是敞开着,敞开的大门前出出入入正忙乱,忙乱的是三五个搬运工人。考场一直到这种时候还没有布置出来,库房里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钢材和木料,门口停了一辆大卡车,工人们正忙着将那些钢材木料往汽车上搬,似乎想抢在九点钟以前清理出来。汽车周围站满了前来应聘的考生们,人们不住地翻腕看表,还有人嚷嚷着,说还考不考呀,现在可都倒计时了!搬运工人说,你们急,我们还急呢,老板让我们九点前把库房收拾出来,还得把桌椅摆进去,下命令时都八点半了,你们要是急,就请伸把手吧。听这么一说,果然就有小伙子撸胳膊绾袖子干起来。可更多的人却不由后退了一步,好像唯恐铁锈蹭脏了笔挺帅气的衣裤。还有人说,广告打出来好几天,昨天干啥去了?还不知要不要我们呢,就白给老板卖力气呀?还有人比赛似地说风凉话,说就凭这点算计和安排,我也看出于老板的那点能耐了,还是趁早回家玩犁杖撸锄杠去吧……
眼看时针已指向九点,办公楼那边又出现了新情况,走廊一侧的卫生间突然涌出水来,那水刹时间就漫了一走廊,又顺着楼梯向楼下冲去。女士们一声呼喊,燕儿惊巢似地呼啦一下都向楼外飞去。那一刻,楚雪黎倒还冷静,踏着水三步两步就冲进了卫生间,见是一条粗粗的胶皮管子顺进一口大缸里,胶管子那头还接在水笼头上,便急扑过去关死了开关。转过身,见墙角立着几把扫帚拖布,便抓起来往门外扔,大声喊,都动动手吧,一会儿连考场都进不了啦!果然就有女士也操起了扫帚拖布,将那积水顺着楼梯往外扫。当然,更多的淑女们远远地躲着,看着,只怕那污水溅脏自己漂漂亮亮的鞋裤。
两处正忙乱,突然一声哨声,一个黑瘦高挑的年轻人已站在楼门前的台阶上。他用双手圈成喇叭型,大声呼喊:
“请应聘的考生马上集合!”
人们便很快围过去,密层层足有百多人。
“我,姓于,大号于九成,属猪的,但脑子不像猪那么笨。”黑瘦的年轻人大声介绍自己,“所以撸锄杠出身的庄稼人也要进城办工厂啦!”
人们都一惊。于九成穿着一身工装服,上面满是铁锈和木屑,原来刚才那几个搬运工人中就有他一个。有些小伙子后悔了,自己刚才可都顺嘴胡嘞了些什么呀,于老板要是个心胸窄小的人,先就不让进了考场。也有那聪明的,已猜知这年轻的老板果然非比寻常,莫非这一切,都是人家事先安排好的吧?
于九成的脸上仍带着孩子似的顽皮:“今天的招聘考试,分为预考和正式考两个步骤。现在预考已经结束,我宣布考试结果:凡是刚才参加了清理库房劳动和楼内积水清扫的,预考合格,请马上到会议室接受下一步测验。其余的先生和女士,恕我厂小水浅,难养蛟龙,还请各位另谋高就吧。至于为什么,我不想多说了,因为这就是我的方式,还请诸位多多谅解。”
那一刻,远远地站在人群后面的梁诺眼睛亮亮地望定了于九成,一篇带着思索性的通讯稿的题目便在那一瞬间定了下来:《别开生面的招聘考试让我们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