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的功夫与“零存整取”
孙春平
写小说的人大名叫作家,可到了老百姓的嘴里,就成了“编瞎话的”。一个“编”字,很准确,很生动,也很传神,常常弄得我们在尴尬过后又生出些得意。创作靠想象,靠构织,岂不就是个编?那个“瞎话”也一语中的,“本篇纯属虚构,切莫对号入座。”小说嘛。
《现代汉语词典》里关于“编”字的注释,有一层与写作风马牛不相及,我却觉正符合写小说的深层意蕴。词典上是这样写的:“把细长条状的东西交叉组织起来,如编筐,编辫子,编草帽等。”乡间农人编筐编篓,多是取坡岭上的荆条。我觉作家与编匠可视“同行”,就在两者的笔或手不论多巧,都离不得荆条,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编匠的荆条来自山野,手勤刀快,割下就是。作家的“荆条”则来自生活,无所不在,无时没有。你收集得多,笔下便多了鲜活生动的细节;你缺了素材的积累,则难免下笔枯燥。这种“荆条”生于山野的土壤,是想象不出来的。换成作家的经验之谈,就是故事可编,而细节和感受是编造不出来的。
作家收割“荆条”的功夫不能仅靠手勤刀快,更须心细眼锐,独有品悟,在日新月异的生活进行时中,发挥你文物鉴赏家般的独特惠眼。换一种说法,就是要善于零存整取,这是写作者不可或缺的基本功。
没有哪位作家不重视自己的生活积累,积累的厚重与否直接影响着创作的质量。所谓生活积累,就是生活感受和生活经验的总和。有了这两点,你就可以充分发挥一个创作者的才智,构织故事,演绎事件,设置人物,并在筐篓中装入你对社会与人生的发现与感悟,完成你的创作了。仅装大白菜玉米棒子之类的东西不行,那太普通,价值也不高,若能采些灵芝之类的名贵中草药装进去,这个筐就有价值了。
作家有时就像一个有心的编匠,他见到一根荆条,不论长短粗细,都会随手拣回家存放起来,到编筐编篓时,粗壮的做底,均顺的做梁,纤细些的收口,都成了各得其所的有用材料。作品中的细节,都是作家日常留心拾取的,没有日积月累的“零存”准备,到时想“整取”,没有哪家银行会做让你白拣便宜的傻事。
答百花园任晓燕
任晓燕(以下简称任):我们读您的小说,长中短篇都有,以中篇居多。但热爱小小说的广大读者很欣喜地看到,您近些年发表了许多脍炙人口的小小说,从《小小说选刊》、《百花园》上常常读到您的小小说新作,其中《讲究》等产生了很大的反响。请问您是如何“分配”小说写作题材的?什么样的题材写中篇?什么样的写小小说?我想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会对许多写作者有借鉴作用。
孙春平(以下简称孙):对于题材,我似乎是小大由之,没有刻意的分配,感觉是中篇就写中篇,可写小小说就写小小说。小小说应该是生活的一个截断面。如果用摄影艺术打比方,长篇小说可比电视连续剧,中短篇可为单本剧,而小小说则为影视剧的宣传海报。但千万不要小看了这海报,她是把生活中最精彩最典型的一幕,把人物中最传神最具性格特征的镜头描绘下来。因此,想写好小小说,就要时刻瞪大我们的眼睛,捕捉到生活中这稍纵即逝的一幕。小说创作从本质上来讲是发现和想像,作者应该像蜘蛛一样张起网,莫嫌小,也别怕大,不放过撞在网上的每一个创作素材。依我看,小说作者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很重要,切莫小瞧小小说,笔下就会时常有小小说的精彩篇章了。
任:您写小小说题材,往往给人很新的感觉,能成功地把握特定时代的民族心态和心理结构,请问您是怎样观察和介入现实生活,并浓缩到自己笔下的?
孙:小说创作好比一只大鸟,只有展起两只翅膀,才能飞入高空,一只翅膀是生活的经验及感受,另一只翅膀则是想像。我是一个很注重生活的写作者,这些年,我当过知青、工人、干部,到文联机关工作后,为了汲取生活的营养,我到辽西一个县挂职生活三年。一年前,我辞去省作协的领导职务,又一次到一个县挂职。作家的想像能力无论多么丰富,也赶不上时代的迅猛变化和生活的丰富多彩。
但我并不主张近距离地临摹生活,当我们打开电脑的时候,最好与所熟悉的生活拉开距离。一定的距离感,会让我们把所熟悉的生活放在时代与社会的大背景上去观察与思考。“只缘身在此山中”,所以才难表现大山的雄奇与广阔。所以我的许多作品,常常是放在我所经历的一段时间以后才敢动笔,五年,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一段时间。
任:在当今社会精神取向多元化的今天,我们感到您的作品主题和道德价值判断很“正”,即能够被大多数人所接受。请问您是如何对小小说中的故事和人物进行道德思考和审美认同的?
孙:这可能跟我的年龄、经历及所接受到的教育有关。一个民族,经历了千万年,她对事物及是非的判断,总有一个基本价值及道德尺度。时代在进步,有些观念可能要调整甚至淘汰,比如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但宏观的大尺度则变化不大,比如仁义礼智信。一个用汉语言文字思考并写作的人,绝不应该丢掉中华民族是非与道德判断的根本。人间正道是沧桑,我相信正道,不相信邪说。
另外,一个写作者,拿出了作品发表,那个作品就不仅仅属于他个人,更是社会的。写作者不能不考虑到作品对所有读者的影响,因此,下笔就绝不能仅仅是个人情感的自由渲泻。毛主席在世时,一再强调作家要加强世界观的改造,我响应老人家的呼吁。时下这种说法很少有人提了,但写作者要自觉加强人格的修练,总是不错的。尤其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坚持住写作者的道德操守,是保持住创作走正路的基本前提。
任:众所周知,您的小小说往往取材于现实生活,给人以厚重感,关注和表现东西几乎都是社会热点。与中长篇的优势相比,小小说怎样表达重大题材和厚重主题呢?
孙:作品厚重不厚重,题材是否重大,我认为与作品的长短无关,小小说一样表现重大题材,也一样会给人厚重感。反之,时下有些长篇小说,洋洋洒洒几十万字,让人读过照样感到轻飘飘。出色的小说家不仅要讲出一个好看的故事,更重要的是要在故事里充实进自己的思想。好比一个农夫编了一只背篓,如果仅在里面塞些茅草,那它就轻了;但要是采了一些珍贵药材,甚至采了灵芝装在里面呢,它就有了份量。小说作者应该有意识地主动走出小说园田,多到四周的山野里走走看看,比如读读历史学、社会学、哲学、经济学等方面的书籍,也许会对小说创作大有好处。
小小说可比葵花籽
孙春平
有朋友打来电话,说小小说进入了05年度排行榜,你的《讲究》不光榜上有名,还位居第一。对此,我很高兴,也不甚“感冒”。自己的作品,莫论大小长短,既被专家和读者认可,确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不甚“感冒”的是排行。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是古话,能传至今而未被淘汰,肯定有它的道理。小说被人夸声好,足矣,哪来个第一第二的尺度?这不像刘翔跨栏,比别的选手少0.01秒是第一,多了0.01秒就是第二;也不像王义夫射击,冠亚军之争有时就决定在最后一枪。既无排座次的标准,那就都是一字并肩王。进入排行的,都不错,可为之喜;没进入的,也多有精妙之作,切莫为之忧。我这样说,绝非故作姿态装客气,而是认为为文者,不能缺了这种心态,不然,或轻狂,或气馁,或盲目地把某作品当了标杆样板,那损失可就大了。
有朋友催我谈谈写小小说的经验,我思来想去的,便又想到了葵花籽。我的那篇《讲究》里的故事之核就是葵花籽,只好再拿它说事。好比进了烤鸭店,一鸭两吃,削皮剔肉之后,就用那鸭架再做碗不咸不淡的汤吧。
葵花籽在我们东北,又叫毛子嗑。许多年以前,俄国人来中国东北的不少,他们口手不离格外喜爱的食品之一便是这葵花籽,因俄国人汗毛较重,东北人称他们为老毛子,毛子嗑之称因此而来,东北人喜欢这一口的习惯也因此而生。时至今日,你有机会来东北看看吧,二人转散场,那剧场地面保准是厚厚一层葵花籽皮。也不是东北人邋遢,进了其他剧场,带皮带壳的食品统统禁止食用,偏是这二人转剧场不仅不计较,在演出过程中还时有工作人员到席间推销。用东北人的话说,我们要的就是边找乐儿边嗑瓜子的这种自由自在的味道。互动嘛,台上的演员口舌在动,台下观众的嘴巴也没闲着。
瓜子虽小暖人心,图的确只是味道。想充饥,你吃烤地瓜啃烀苞米呀;想解渴你吃大西瓜呀,用不了花多少钱都保你造个沟满壕平大快朵颐。而葵花籽带来的,只能是满堂的焦香,满嘴的喷香,那是来自乡间山野的纯朴气息,可算作传统派。时下,葵花籽不光用大锅炒,还有煮的,蒸的,用高压锅闷的,味道也有甜有咸,甚至还有微辣的、怪味的,可为现代派。工艺翻新,五花八门。这就有点像我们的小小说了,多大的葵花籽也难比西瓜和苞米。既短小,人们在读它的时候,就重在品咂,品出它或香或甜或苦或咸或一时难辨的人生百味。因此,一个出色的小小说作者,在制作他的“葵花籽”的时候,首先应考虑它所能提供给读者的味道。独特的味道在,并能让人回味,他的这捧“葵花籽”就成功了。
当然,葵花籽的营养也是非常重要的。据称,葵花籽不仅是榨油的重要原料之一,而且还含有多种微量维生素和氨基酸,是其他植物不可替代的。至于霉化变质和嗑瓜子嗑出臭虫来,那另当别论。
论孙春平“老人系列”中的“物的形象”和“老人形象”
关两计
故事梗概与联系
孙春平的“老人系列”包括《老人与蛇》、《老人与鳖》、《老人与狐》、《老人与狼》和《老人与猪》五篇小小说,讲述的都是一个老人与一种动物相互情结的故事。具体来说:
《老人与蛇》讲述的是一个老人徐老顺与蛇生死相伴的故事:徐老顺善于捕蛇--不把捕蛇作为谋求经济暴利的手段--和蛇能和谐相处--在危险关头拼死护蛇--为人民利益而砍蛇--被蛇咬死。
《老人与鳖》讲述的是一个老人鳖爷与鳖唇齿相关的故事:鳖爷善于抓鳖--不把抓鳖作为谋求经济暴利的手段--在乡长“竭泽而鳖”的时候拼死护鳖--设计救鳖。
《老人与狐》讲述的是一个老人德四爷与狐由僵持到“理解”的故事:德四爷善于狩猎--为生活所逼而抓狐--与狐斗智斗勇--被白狐真挚的护子之情感动--释放了白狐母子。
《老人与狼》讲述的是一个老人与狼从相处到离散的故事:佟二爷收养落难的小狼大灰--为大灰的生存创造条件--被迫送走大灰--大灰反哺报恩--大灰遭遇伤害--佟二爷痛心疾首。
《老人与猪》讲述的是一个老人与猪相依为命的故事:袁老太收养野猪杂种老八--为老八的生存创造条件--人猪相互依伴--为了人民利益而让老八冒险--老八壮烈牺牲、袁老太痛失所爱。
就小的故事情节的设计来看,《老人与蛇》、《老人与鳖》和《老人与狐》三者颇为相似,而《老人与狼》则与《老人与猪》相似。《老人与蛇》、《老人与鳖》和《老人与狐》三者讲述的都是一个具有善于捕抓某种动物的技能而不屑于利用这种技能去谋求高额经济暴利的老人和这种技能所指向的动物之间感情故事,这种看似矛盾的联系实质上是老人与动物的高度统一。首先善于捕抓某种动物的技能渗透着老人对动物习性、感情、权利的熟悉和了解,是老人与动物高度统一的基础;再次老人不屑于利用这种技能去谋求高额经济暴利是老人对动物习性、感情、权利的尊重和扞护,这是老人与动物高度统一的行动;最后老人与动物相互依存或难舍难分或人兽相通的情结是这种高度统一的表现。
《老人与狼》和《老人与猪》中讲述的老人有细微的不同,《老人与狼》和《老人与猪》中讲述的老人形象并没有具备善于捕抓某种动物的技能,也没有形成和动物直接利益的冲突对立,而且故事中老人与动物情感的统一在表现上也有所不同:首先动物自小就与老人形影不离地相处,老人见证了动物的成长;再次老人都因为心爱的“物”受到伤害或死亡而失落或空虚。
从故事的结局来看,《老人与蛇》又和《老人与狼》、《老人与猪》更为相似,是一个不圆满的结局--徐老顺砍蛇后自己也死了(《老人与蛇》),大灰被人暗算佟二爷也失魂落魄(《老人与狼》),老八壮烈牺牲袁老太也寂寞空虚(《老人与猪》);而《老人与鳖》和《老人与狐》两者则是一个相对完满的结局--野生老鳖获救、乡长和场长的贪欲落空(《老人与鳖》),白狐母子平安、德四爷获得心灵的解脱(《老人与狐》)。
从故事的情感基调来看,《老人与蛇》《老人与狼》和《老人与猪》是一种忧愁的情感:砍蛇了,徐老顺死了;大灰受伤害了,佟二爷病了、苍老了;老八牺牲了,袁老太空虚无依了。而《老人与鳖》和《老人与狐》却是比较乐观的:老鳖获救了,乡长和场长的贪念落空了;白狐母子平安获释,德四爷获得心灵的解脱。
从故事主人公的继承者角度来看,《老人与蛇》中的徐老顺有儿子,《老人与猪》中的袁老太有女儿,两者是相似的设计;而《老人与狼》、《老人与鳖》和《老人与狐》中的老人都是没有儿女的,三者也是相似的设计。
如此等等,《老人与蛇》、《老人与鳖》、《老人与狐》、《老人与狼》和《老人与猪》五者还可以从很多的角度进行细微的区分和归类,但是不管哪个角度进行区别归类,这五者是有着深刻的内在相似性的,都有着老人与动物的高度统一,都存在着“物的形象”和“老人形象”(主题思想),成为一个思想统一的“老人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