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大教堂阴暗如常，它将光芒放射向四方，于是自己便只剩下了个影子。肉眼虽不可见，路西法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亡魂在绘制着天使姿容的顶棚四周飞舞。那是战士的灵魂，葬于此处，再不离去——而他们信仰的主，甚至未曾看过他们一眼。
上帝已死，路西法在心里想，虽然他被送回了过去，但还没送到上帝仍活着的过去。接纳人间信徒之力的早已不是上帝，而是米迦勒，一个玩弄光明与正义的卑鄙无耻之徒。
“汝，又来了呢。”弗拉丝跪坐在铁笼中央，如海潮般缓慢悠长的声音打断了路西法的回忆，“这次竟然两手空空，准备把咱饿死吗。”
“你听到外面的吵闹声了吧？”路西法面无表情地问。
“……”弗拉丝淡绿色的双眸募然睁大，沉默片刻后缓缓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红褐相间的连帽裙，将火红色长发梳到身后，“如果将咱献祭出去可以平息市民们的愤怒，那汝便这样做吧。与其等待教堂大门被暴民冲破，还不如死在汝的手里。”
“你真是个聪明的女人。”路西法露出微笑，有些生硬，但终归是笑容，“可惜用错了地方。”
“而你，你真是个坏心的男人，故意欺负小弗拉丝。”柏妮丝在旁白了路西法一眼。
弗拉丝迷惑了，问道：“难道教堂前嘈杂不休的人们不是想要烧死咱吗？”
“一群愚民罢了，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们做主？你记好，多数人以为自己做出了决定，其实那是操作他们的少数人的决定，比如我。从几分钟前开始，你已经不再是诅咒之子，你那子虚乌有的罪已经被一个同样子虚乌有的天使免除。”
“刚才你对市民说的都是谎话！？”柏妮丝这才反应过来，难以置信的看着路西法，“你……你怎么敢自称得到了神谕？”
“你还真以为德莱文能蒙天使垂青不成？”路西法在心里暗嘲，莫说是德莱文了，天界的天使们就连教皇都懒得看上一眼，“若是我撒的谎让哪位天使不爽，下界来诛灭我便是。”
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天使想要下界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要么需要教徒主动献祭肉体，要么抛弃神性与力量。为了一个人类撒谎就派遣天使惩戒，即便是米迦勒也没有这么蠢。
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弗拉丝满脸写满了不知所措，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了下来，说道：“人间已经有多久没得到天界神谕了？汝说一个天使为诅咒之子降下神谕，为什么市民会这么轻易地相信？是不是热砂城要守不住了？在慌乱绝望之时，人类便会盲从迷信，只有这一个解释。”
路西法走到牢笼边，回道：“还有另一个理由……我对他们说，天使将要借助你展现神迹，你可以拯救热砂城，打退地狱军团。就算为了活命，他们也得放了你。”
“汝疯了。”弗拉丝长长地叹了口气，也走到牢笼边，从铁栏的空隙中伸出手，轻柔地揪住了路西法的额发，一圈一圈缠在手指上。紧接着，她忽然用力地拽了一下，痛的路西法面容瞬间扭曲，“没有必要为了咱撒下弥天大谎，汝圆不了。”
路西法一脸厌烦的挥开了弗拉丝的手，说道：“我说过一百次了，我从来都不是为了你，我只是想利用你。你要是死了，我还怎么利用你？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听我指挥，只要相信我永远正确就可以了。”
“咱可以相信汝，但汝真的相信自己吗？汝真的认为自己永远是正确的？永远不会错？”
路西法皱起眉头，认真地想了片刻，回答道：“是人总会犯错……但是唯独我不会。所以不要再废话，给我从笼子里走出来，别浪费了我送你的这身好衣裳。”
弗拉丝注视路西法许久，湖水般淡绿色的目光中略有悲伤，然后顺从的点了点头，取出钥匙打开牢门，站到了路西法身边。大门口，柏妮丝正指挥着市民们将装满沥青的铁桶搬往城墙。
“那便是汝的秘密武器？就算在城前点燃了沥青，造出一片火海，也只能阻挡地狱军团一时半刻，火总会熄灭。”弗拉丝轻声说道。
“我们不是要防守。”路西法犹豫着牵起了弗拉丝的手，竟感到心中升起一丝安宁，“我们是要进攻。”
——
在比蒙巨兽击退德莱文千人长后，地狱军团果然再次重整了阵型。热砂城没有了能够一骑当千的大剑师，哪怕将战场缩小到城门前这一小块范围，也极难守住。羊蹄怪毕竟不是脆弱的人类，当它们服从恶魔指挥顶起石盾，那么无论守军是扔石头、射箭还是泼油，都没法把羊蹄怪群从城门口驱逐。半人多高的石头砸在羊蹄怪的盾上，也只能让它们身体微微颤抖。一旦时间拉长，再厚的城门也会被攻破。
当地狱军团攻入城内，便是热砂城覆灭之时。百年战争以来无数战役早已说明，在正面战场人类极难击败地狱生物……而在兵力劣势的情况下，极难更是变为不可能。而热砂城一旦覆灭，人类覆灭之日也就不远。
在走向城墙的途中，路西法向弗拉丝说明了此时的状况。令弗拉丝感到惊奇的是，沿途碰到的热砂城市民与守军，脸上没有一丝沮丧恐惧，反而比平日里更加兴奋。就好像，就好像他们渴望死亡一般。
“他们不是渴望死亡，是渴望牺牲。”路西法看出了弗拉丝眼中的疑惑，“无能为力之时，便想方设法给自己的死亡增光添彩，自欺欺人罢了。无论是老死饿死被杀死，都是死，没有任何区别。死在战场上又如何？死在床上又如何？死了就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想要上天堂。”弗拉丝低声回应。
“凡人永远也不能上天堂，做再多善事也没用。人与天使，是两种生物。”路西法说完后“啧”了一声，恼怒自己为何向弗拉丝解释这些，若是她问他从哪知道这种事，该怎么回答？人间教典中可是将天使描述为成圣的凡人……自然是假的。
天使是上帝创造出来的，用来陪伴他的生物，力量无比强大却只能生活在天界，仅此而已。
弗拉丝并没有注意到路西法的烦恼，眼睛盯着背着沥青桶的市民们，喃喃道：“或许吧，可有一点汝错了。死在床上的人，死前只会感到空虚绝望。而死在战场上的人，虽说同样会痛、会怕、会哭泣，却也会有希望。战士的目光总是看向未来，无论是好是坏。他们坚信自己的鲜血能带来改变，至少让未来改变一点点。能够看向未来，总比停留在过去要好得多。”
“你怎么会明白战士的想法？你又没上过战场。”路西法讪笑道。
“可咱的父母上过战场，他们就死在咱的房门之外。父亲直到临死之前，还告诉咱不要放弃希望，要好好活着。听起来是陈词滥调，但人到了那时，脑袋里也想不出什么好听又深奥的话了。”
“既然如此，就不要总想着非死不可。你一遇到什么事情，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要死了，或者把自己牺牲掉，这可不是什么乐观的态度。”
“汝为咱带来了些许幸福。”弗拉丝微笑起来，发丝上的火焰反射着太阳的光芒，褐色弯角上的螺纹令人目眩，让偏过头俯视她的路西法微微眯起双眼，觉得那光芒比米迦勒的圣光还要耀眼，竟无法直视，“事到如今，咱的世界也只剩下这一点幸福了。所以到了必要的时刻，若能是为汝而死，便算是好好活着。路西菲尔，汝需明白，好好活着并不一定要活着。”
路西法移开目光，寒声道：“我需要的不是一具尸体，我需要一颗会呼吸能走路的魔力宝石。”
弗拉丝眼中冒出狡黠的笑意，翘起嘴角说道：“原来是看中了咱的魔力，真是有趣的念头，可惜咱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一个魔法也不会用。”
路西法哼了一声，说道：“我还不至于蠢到指望你这个小姑娘会使用魔法，我说过了，你需要做的就是相信我——强调一下，要完全相信我。如果我让你去死，你要立刻从城头跳下去。”
“至少死前咱能和汝拥抱一次呗？”
“休想。”
两人拌着嘴走到通往城墙的石阶前，发现拉罗彻带着他的几个小弟正等在哪，个个表情狰狞如临死前的羊蹄怪，眼神里充满了不屑、蔑视、愤怒……和深深的恐惧。拉罗彻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路西法，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问道：“听说德莱文大人得到了神谕？”
“正是如此，可惜土狗听不懂神谕。”路西法面不改色的扯谎。
“算了吧，路西菲尔。教典上从未记载过天使赦免诅咒之子的事迹，我希望你撒谎也要撒个像样一点的谎，否则会让我很失望的。一想到我竟然被你这种废物以诡计击败，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没什么可失望的，你在决斗中输给了我，并不代表你在其他事上也比我差。”
“哼，算你还不算太蠢……”
“恩，至少在比谁更蠢的比赛里，你赢过了我。”
